他深切希望事情不会坏到那个程度,虽然只要对联首有一点了解,就知道一定会。
忽然,病房另一端的网路电视里,响起了联首的声音。他睁开眼,转向屏幕,看到联首又在发表演说。
刚开始的一分钟,联首只说了一个词:“邻人相斥。”
此后,便是漫长的寂静。
纵使祁染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蛊惑,仍然情不自禁地投去了注意力。
等众人将这个词无数次反刍后,联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一如既往地沉稳,一如既往地直击人心:“这是大清洗之战时,流行的一句俗语。”
祁染回头望向钟长诀,他深深地皱起眉,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下面的话。
联首的眼神穿过屏幕,看得人心中一震:“这句俗语是这么轻描淡写,没有一丝血腥气,因为凶手在极力掩盖它的罪行。诸位还记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祁染吞咽了一下。
“当时,克尼亚帝国大肆扩张领土,占领了我们的城邦,”语气陡然沉痛起来,“然后,他们发动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这是每个联邦人民都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惨痛过去。
“邻人相斥,这是他们屠杀的手段,”言及此处,联首顿了顿,似乎是在向远古的苦难致以哀悼,“他们把我们的祖先关在家里,然后规定,每个房子里只能活一个人。”
就像点燃了引线一样,祁染脑中的历史被引爆了。
“父亲杀死儿子,女儿杀死母亲,最亲近的人互相残杀,这就是邻人相斥!这就是克尼亚对占领国家的态度!如果我们没有打赢这场战争,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下场!”联首的眼珠扫视着台下,“长久以来,在他们眼里,库曼人才是最优越、最高尚的种族,一切文明都源起于他们。即便胜利了,我们也要谨防这种民粹主义复辟,避免邻人相斥的悲剧再次发生。”
话里的意思很明确,相比于克尼亚帝国时期的暴行,现在里兰民众所做的,实在不算什么。
如果形式倒转,克尼亚人对他们只会更过分。
祁染望着屏幕里慷慨激昂的联首,倏地,冒出了另一种念头。
也许,特勤组并不会滥杀无辜,也许,他们只是常规调查,希望找到矿区爆炸的真相。
毕竟,在钟长诀的要求下,代理政府已经给卡拉顿人恢复了正常的食物配给。
联首已经意识到了,有些事情并不需要政府去做。或者说,官方出面,有损他的名声。
交给里兰民众就可以了。
以联首的煽动力,不出几个月,“狼人”组织就会走向极端,以消灭克尼亚人为己任。
等克尼亚人为此起义,钟长诀誓不出兵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陷入绝境。
病床上,钟长诀的手攥紧了,而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
他之前找过代理政府的市长,要清查两边极端组织的事,当时市长含糊其辞,现在看来,根本就不会管,或者说,只打算管其中一方。
领导人已经摆出姿态,支持本国民众所做的一切选择了。
手上忽然有种温暖的触感,他低下头,看到祁染正握着他的手腕,一点一点把他的手指掰开。
“指尖都陷进肉里了,”祁染垂下头说,“就算是人造皮肤,也是会痛的,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钟长诀的力气太大,他没法让他松手。钟长诀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有些怅惘。
“我曾经想过,战争结束之后,要去做什么,”钟长诀松开拳头,握住他的手,“我们可以周游世界,去北方的冰原,南边的岛屿,去沙漠和戈壁,山谷和草原。”
可是,等和平到来,又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祁染望着他,心中泛起巨大的悲哀。在他还是盒中数据的时候,自己说过,要带他看遍这个世界。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携手共行,踏遍万里河山,可是……一切都变了。
他一直有一个愿望,从他们重逢开始,从他走进里兰的指挥官住所开始,就停驻于心的愿望——抛下所有,逃离这一切,远远地,跑到天涯海角去,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局面变成现在这样,这个愿望怕是没机会实现了。
他们不能放过夏厅,夏厅也不可能放过他们。
他低下头,沉默良久,问:“你会往夏厅出兵吗?”
在钟长诀回答前,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可他还是想确认一下。
不出所料,钟长诀很快回答:“不会。”
祁染说:“联首的军队比卡拉顿驻军多,但如果是你的话……”
钟长诀摇了摇头:“不是打不打得赢的问题。”
只要卡拉顿的驻军越过国境线,联首就会发起内战。这点毫无疑义。
现在,此时此刻,他绝对不能、也不愿,挑起战争。
祁染叹了口气,凝视着雪白的床单,笑了笑。“好,”他说,“我们就竭尽全力,去找和平解决的方法。”
他脱下大衣,钻进被子里,躺在钟长诀身旁,抱住他。健壮的、温热的躯体就在怀中,他仍然感到惴惴不安。
他死死地抱紧他,抓住他,想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在自己身边。明明在的,明明没有离开,可是,他总感觉某种东西在悄悄逝去,某种无形的、令人心碎的精神力量。
从轰炸阿尔科夫开始,这种力量就逐渐涣散了。
“如果你没有想起这一切,”祁染把脸闷在宽阔的肩膀上,“如果你还觉得自己是联邦的一员,是不是会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