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费利佩也只能玩起了这种套名头的把戏,来让自己继续保持表面上的对等地位。
虽然大家都说他的大帆船贸易是朝贡,但他自己不想这麽认为,他一直在追求一种平等的邦交关系。
黎牙实天天说大明好面子,这些搞出这麽长名头的泰西人就不好面子?
朱翊钧拿起了国书正打算开始看,忽然抬头说道:「多少两白银?」
黎牙实赶忙说道:「两百万两,索伦是殿下的使者,他做出这等人神共弃之事,殿下说,无论如何都要表达自己诚心诚意的歉意。」
「哦,两百万两白银,诚意十足。」朱翊钧这才低下头看起了国书,他看着看着又抬头问道:「银子运到大明了没?」
「已经入了松江府天子库。」黎牙实赶忙说道。
大司徒王国光立刻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两百万银,国帑是不是也得有一半?」
「大司徒,这不应该分帐吧。」冯保立刻呛声,这是费利佩给陛下的赔偿金,国帑凭什麽跳出来分一半!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
「陛下,王者无私。」王国光不理冯保的呛声,直接找陛下要钱,这银子,怎麽也要有国帑的一半,天塌了,也是这个道理,陛下是大明的皇帝,费利佩二世这笔银子,是赔给大明的!
「大司徒,贪心不足啊,这银子入了天子库,还想让内帑吐出一半来?想甚美事儿,没门!」冯保还是咄咄逼人,就是不肯给。
朱翊钧低头看国书,一句话不说,他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哪个貔貅把银子吃进肚子里,还吐出来的道理?
「陛下,天下人人为私,唯陛下一人公耳。」王国光的战略依旧是不跟宦官交锋,把矛头对准皇帝。
你皇帝今天要是开口说个不字,他王国光就敢在皇帝面前撒泼,天下是你老朱家的天下,国帑也是你老朱家的国帑,你皇帝自己看着办吧!
朱翊钧看完了国书,看着王国光也有点头疼的说道:「行了行了,为了些阿堵之物,吵来吵去,哪还有什麽天朝上国的雅量,让使者看笑话,分国帑四分之一好了。」
「陛下,雅量是礼部的事儿,臣就是个浑身铜臭气的帐房先生罢了,在其位谋其政,说一半就是一半,一个子都不能少。」王国光才懒得管那些雅量,银子要到手才是本事!
京营每年过年前,甚至要把永乐造的火器拿出来哭穷,不都是为了预算吗?
「陛下此例一开,是不是日后都循此例?国将不国,天下将亡!」王国光一步不肯让,这是赔给整个大明的。
「行了行了,就一百万两银子,看你说的,还国将不国,分国帑一半,一半,总行了吧。」朱翊钧都被气笑了,都说他朱翊钧是个抠搜鬼,大明户部尚书哪里逊色半分?!
「费利佩二世道歉的诚意,朕看到了,朕也接受了。」朱翊钧看着黎牙实笑着说道:「倒是让黎特使看了笑话去,为了些许银子,吵来吵去的。」
「陛下,这不是些许银子,是二百万银,万历三年以前,是两年的金花银了。」黎牙实倒没有任何看笑话的想法,这才是万历朝最恐怖的地方:耻于言利的丶腐朽的大明士大夫阶级正在死去!
换成泰西,腐朽的教廷自己完成新陈代谢,将会是何等可怕的场面?
大明正在逐渐摆脱好面子的陋习,大跨步的向着务实迈进,这在大明朝廷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儿,在黎牙实眼里,就是大明万历维新的结果之一。
「这位是?」朱翊钧看向了黎牙实旁边的年轻人问道。
「他叫伽利略,是个聪明人,因为恶了教廷,就到了费利佩殿下手下做事,殿下因为教廷询问,让他跟着臣一起来到大明,放在泰西实在是过于浪费了些。」黎牙实介绍着身边的年轻人。
「哦?伽利略吗?」朱翊钧看向了伽利略十分认真的打量了许久,才问道:「你是哪里人?全名叫什麽?」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伽利略的汉话不太精准,但这几句学了很久,也算是字正腔圆,他十分认真的说道:「草民本名伽利略·迪·文森佐·博纳尔蒂·德·加利莱伊,出生在佛罗伦斯公国的比萨,后来就读比萨大学的医学,因为在文章中,带有潮汐二字,被裁判所勒令退学,我没能完成我的学业。」
伽利略简要描述了自己过往的人生。
他被迫退学,就因为文章里带了潮汐二字,违反了教廷的教义,这让伽利略无法完成学业。
朱翊钧在听到潮汐两个字的时候,就确定了这个伽利略就是他认知里的那个伽利略,简而言之,面前这位年轻人,就是现代科学之父。
「你认为潮汐是如何引起的呢?」朱翊钧笑着用拉丁语问道:「每天涨潮落潮,似乎都有规律,你觉得潮汐因何如此有规律的运行呢?」
伽利略的汉话不好,这也不是外交,朱翊钧选择了用拉丁语,更加快捷的沟通。
「尊敬的陛下,潮汐是由海水的来回晃动引起的,地球绕太阳旋转是椭圆形的,所以它会有加速和减速,正是因为加速和减速,引发了广袤海洋的晃动,才有了涨潮和落潮,让涨潮落潮如此的规律。」伽利略十分意外的看了一眼皇帝,远在大明的皇帝,居然会拉丁语!而且字正腔圆,一股子正宗的老罗马贵族腔调。
其实是大明对拉丁文的部分音节进行了细化,让朱翊钧的发音看起来更有贵族腔调而已。
「不不不,朕以为不是这样的,朕觉得是因为月球丶太阳对海水的吸引导致的,如果按照你的理论,在近日时加速,在远日时减速,那麽潮汐变化,涨潮和退潮的时间,应该随着加速减速而变化,但我们观察到,涨潮和落潮的时间无论什麽季节,间隔都是相同的。」朱翊钧伸出手,和伽利略争论了起来。
他拿出了一张纸,用铅笔画出了横纵两轴,时间为横轴,涨潮高度为纵轴,简单勾勒出了一个图像,继续和伽利略讨论,而冯保让人寻来了皇叔朱载堉的研究报告。
「这是我没有考虑到的问题。」伽利略为之愕然,他惊讶的是皇帝拿出的数学工具,一个简单的图像,把问题表述的如此清楚明白,而且如此具体,而且陛下的论点似乎非常充分。
皇帝给出了充分的证据佐证自己的观点,有着海量的数据,有着超长期的观察,有着丰富的图表,还有专门的五经博士去测算,这麽多的铁证面前,让伽利略对自己潮汐论的观点,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而且最让伽利略感到惊讶的是,大明似乎在用一种更加规范的方式,在研究科学,或者说大明自己所说的万物无穷之理,对客观事物进行观察,有序规范的试验,得到可验证的解释,并且保持怀疑,总结经验进行系统化和公式化,这就是大明皇家格物院的研究方式。
科学的圣殿,在大明真的存在。
而面前的皇帝,对格物院五经博士的研究成果知之甚详,解释的也非常明白。
「所以说,实践才是检验一切的标准。」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图表,大明皇家格物院的研究,在很多士大夫看来,是完全没用的研究,太过于刨根问底了。
但朱翊钧很确信这些有用。
「智慧的化身,草民始终有个疑虑,从我学医开始,为何泰西对于不洁的定义走向了错谬,似乎认定了脏脏就是圣洁,可圣洁是肮脏的吗?只有把神赐予的一切都全部接受,才能更加靠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