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
在众多大臣的眼里,杨淑俨然成了一言不合便诛族的暴君。近的一次,严家满门抄斩历历在目,倘若传闻属实,那稍远一点,血洗蜀王宗门亦出自她的手笔。这就罢了,严家徇私舞弊,蜀王谋逆造反,确实犯了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可怎么连往后宫输送美人也要与此同罪、连坐九族?要不民间的话本都说裴裕是狐貍精转世,御夫术了得,什么忠臣之后,这般违逆天理、祸乱朝纲、危害社稷……不对,若陛下真是公主,那她与裴裕岂不就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天作之合?可女子执政,旷古以来,也就出了绝无仅有的一例。
朝堂上,一时间万马齐喑,杨淑开口打破沉默,“年关将至,诸位爱卿对来年的年号有何想法?”
群臣闻言终于敢大口喘气,正欲禀奏,却发现这段时日光顾着讨论八卦了,一肚子的废水,不沾字墨,词到用时方恨少。
好在杨淑也无需他们作答,径自说道:“改元为靖安,如何?”
四下陷入更加诡异的死寂,一些大臣似乎石化了,僵直得连眼睛都忘了眨。
靖安正是杨淑作为公主的封号。
半晌,一名臣子战战兢兢地出列,“敢问陛下,近来京城盛传的蜚短流长……”
杨淑嫌他语速慢,打断道:“朕改元为靖安不就是要昭告天下传闻属实吗?”
这下,先前石化的大臣们直接风干裂开了。
“这,这女子执政,恐不能服众啊……”一名老臣知自己的岁数,半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干脆豁出去了,哆嗦地说。
杨淑玩味道:“是吗?谁不服?站出来,让朕瞧瞧,再替朕挑一个能服众的继任者。”
无一人敢动。
仅那名老臣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
杨淑挑眉,“一人能称‘众’吗?”
前列的队伍,一人忽然动了,那人身姿挺拔、步履矫健地走到那名老臣身边,赫然是年底回京述职的谌维,“臣以为陛下以女儿之身,挑起江山社稷的重担,励精图治,所作所为,不逊于男子,更不失君王风范。臣愿誓死追随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毕,干脆利落地跪地叩拜。
此前,裴裕给他的回信中说他对家国的忠心未泯,待公主的情意亦不可变。
谌维知他或有难言之隐,然而百思不解,临近京畿,听到那些逐渐散播开来的关于陛下身份的闲言碎语后,终于有了一点头绪,包括此次回京述职,随行的大军浩浩荡荡,是应陛下的御令:边关平定,已无战事,留下常规兵力驻守丝路,其余士兵随主帅班师回朝,与家人团聚。
而御令背后另有深意。
铁骑营之所以是国之利器,乃因其不乏名帅良将,更不缺铁胆忠骨。
杨淑力推税制改革、保障辎重补给,重启武举选拔,一改重文轻武之风,在军中威望本就极高,这次特别恩准多数士兵返乡过节,更是深得人心。
若有人因传闻之事怀不臣之心,犯上作乱,便可借铁骑营抵京的大半兵力迅速镇压。
铁骑营的威慑力足以惮赫千里,谌维这般表态后,武将纷纷效仿,跪地誓忠,连文臣中平日嘴上半句不离三纲五常的大儒立场也逐渐松动。
作为亲历者之一的苏旭向前一步,正色道:“陛下之位,乃先帝亲授,何人不服,便是公然忤逆先帝之意,违抗君臣之道。”说完,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他身后的各部官员陆陆续续地跟着跪了一地。
之前那视死如归的老臣到底没能彻底豁出去,也弯了膝盖,跪到地上。
杨淑从精雕细琢的御座上站起,走下象征着至尊无上之君权的木质高台,“为君者,罪人先罪己。近来,乱象频发、流言四起,寡人之过也。”杨淑声音铿锵,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朕非男儿,得先帝厚爱,借户部之力,凭江湖之术,缵承大统。继位以来,急于求成,多有冒进之举,致使君臣离心……”
群臣不由怔住了,竟是一封罪己诏。
“税制改革顺利推行,水利工程全面修缮……皆离不开众卿家的努力。考绩法现运转平稳,六部各司其职,朕理应恢复常制,即日起,废除丞相之位,苏旭出任吏部尚书,又因高尚书告老还乡,暂兼户部尚书之职,代管相关事务。”
“立政兴化,必在推诚。朕意借改元一事,昭告天下,与民更始。”
金銮殿内响起一声盖过一声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众卿平身!”
散朝后,杨淑迟缓地走出金銮殿,毫不意外地看到裴裕在白玉桥前等她。
她加快脚步,行至还剩三四节石阶处,她不管不顾地一跃而下,被一双强健有力的手稳稳接住,落入温暖熟悉的怀抱。
“刚以德服人,怎又这般莽撞?”裴裕笑着数落。
方才,殿中传来三呼万岁的喊声,连绵不绝,震耳欲聋,裴裕便知她已公布身份,坐实传闻,此后再无流言蜚语。
她本就与先天阁商议,打算适时放出风声,故技重施,只不过在高志新的助推下,将原先的计划提前了。
开诚布公是击破流言的最好办法。
“当然是因为高兴。”杨淑说完,又唤他的名字:“裴裕。”
“嗯,我在。”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看向他深邃又清澈的眼睛,“朕曾许愿,朕要大梁国富力强,官称其职,民安其业,就快实现了。”
这是除夕夜,她就着寒凉夜风、映着绚烂烟火许下的心愿。那时,他便听出这不只是心愿而已,“陛下向来言出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