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崎岖的道路,溅起水花。
裴大少好奇的执着鞭子,扭头去看车内:“咦,我还以为你会跳车。”
叶铿然沉默片刻,冷冷地说了三个字:“我信他。”
一身风雨的裴大少露出笑容,他像是在对叶铿然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是。”
马车在夜雨中行进,路上没有星光,却有希望。
“琳琅?”叶铿然唤了一声。
“我……我在。”琳琅也在车厢里,却不像平常那样粘着叶铿然,而是抱着膝盖蜷缩得远远的。
“你怎么了?”叶铿然在黑暗中疑惑地皱眉。
“杜清昼说了,”琳琅瑟缩不敢靠近,“你要活下去,就要远离‘火’,远离……我。”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
然后,叶铿然笑了一下,他笑得少,所以格外惊艳,让人一时间忘了他的失明与憔悴,他朝琳琅伸出手:“过来。”
“我……”琳琅迟疑着,眼泪快要掉落下来。
叶铿然难得多说几句话,清冷磁性的声音并无起伏:“在找寻你的那些年,我觉得时光格外漫长;如今与你重逢,又觉得生命太过短暂,不愿死去。如果没有你,也就没有生死或悲喜这些东西了吧。无论如何,我并不后悔。”
琳琅哭着蹭过来,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叶哥哥,我不想找最后那根羽毛了,你不要死!”
叶铿然摸索着拍了拍琳琅的脊背:“没事了。”
“杜清昼那个混蛋还说,”琳琅眼睛红通通的,满是泪光:“你即便活着,也会永失光明。”
叶铿然伸手摸向琳琅的脸庞,唇角温柔微弯:“你就是我的光明。”
八
古木参天,树下雨水四溅。
仍然是当初裴昀来过的那个地方,但夜里与白日大不一样。夜里能看到火光——在雨中仍然清晰燃烧的火光。
那火仿佛只是一道薄薄的半透明的墙,却又仿佛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力。
“就是这里了。”杜清昼停住脚步。
“人在哪里?”裴昀全身都被雨水湿透,但仍然感觉燥热。
“在那里。”杜清昼指向一个方向,“为了让静思能安心打铁,我借用此地的火焰之力,设置了一个火的结界,这个结界任何人只能进去,不能出来——直到那样东西打造成功。”
“所以阿娥只是障眼法?”裴昀淡淡问。
“可以这么说,但她是个很执拗的小姑娘。”杜清昼笑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不过是帮她实现心愿罢了。”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信与不信,进与不进,都全凭你决定。”杜清昼优雅地打开手中的伞,转身离开,淌过清冷的水花。
裴昀并无犹豫,挺直身体,朝那焚烧的结界走去。
两人在黑夜中走向相反的方向,杜清昼撑伞在雨夜中渐行渐远,而裴昀的白衣,如同一片雪义无反顾地融入烈焰。
九
结界中很热,隔绝了雨水,星空仿佛也在火焰中微微扭曲,参天古木伸向天空的枝桠漆黑而狰狞。
熟悉的铁炉,熟悉的打铁声,熟悉的娉婷背影正汗流浃背地打铁,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溅。
在女子脚下,摆着一个粗糙的酒坛,几个废弃的铁块。
裴昀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眼眶也被热气蒸腾得发涨。
“姑娘,打铁需要帮手吗?”
祝静思猛地抬起头,怔在原地。入秋了,她仍然穿着单薄的绿裙,因为靠近火炉打铁的缘故,脸颊上还有汗水。
一只巨大焚烧的铁炉,几度春秋寒暑的时光,隔在他们中间,却又完全无法阻隔彼此的目光。
“不要过来!”祝静思眼中有东西闪动,声音焦急而关切,“这里很危险,你快回去——”
她的话骤然停住,裴昀一抬手,拨开燃烧的火星,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灼肤的疼痛,径直走了过来。
火焰在他掌下裂开,惊跳的火光噼噼啪啪宛如万鬼嚎啕,又像是无数刀剑折断在烈日之下。他迈开长腿一步步走过来,胸膛像是会在烈火中粉身碎骨的玉石,头发与衣襟上都有焦黑的血痕,微笑却如同最干净的夜空:“好久不见。”
周遭的烈焰在汹涌燃烧,两人的世界却仿佛静止了一般。
裴昀眼中泛起水光,眼底神态分明还是潇洒的,却如纱幔勾住了银色的月光,丝缕缱绻,要将人心都看碎了。
很奇怪,无论时间过去多少年,他仍然是当初月下饮酒的少年,有着昙花般皎洁的面孔,动人心魄的惊艳。
眼泪突然从祝静思眼中落了下来,她怔在原地。
“喝过酒?”裴昀上前,微笑捧起她的脸庞,一只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我闻到酒香了。”
多年前他们在长安喝的那一坛菊花酒,少年不知愁的早春,青涩的滋味酝酿成了醇厚,如今,深秋已至。
“一个人在这里几百个日夜,太单调了,除了打铁,只有看星星和喝酒。”祝静思泪眼朦胧地说,突然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一口!像小野兽恼怒的攻击,裴昀的手指在她唇齿间被咬出了清晰的牙痕,裴昀眉头微动,露出吃痛的神情,却没有收回手,只是用漆黑如深潭的眼神锁住她的目光。
“我很想你。”
“我也是。”
裴昀的手猛地托住她的后颈,吻上了她的唇。祝静思无声哭了,他的唇齿间仍有少年的芬芳,离别的苦涩不曾侵蚀,战火的肆虐也不曾夺去,尘世的风霜不曾浸染,他的唇如同丝绸,渐渐着了火,在焚烧思念与心魂。月光缓缓倾倒成一坛至为珍贵的重逢之酒,流淌过两人的泪脸,让这一刻真切得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