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那一次相见,他将羊角筚篥托付李诸,托他带给自己的同伴,筚篥中的确藏了东西。
但那不是什么洛阳城防地图,而只是一张曲谱。
当初他们在月下合奏的曲子,雷海清将它记录为曲谱,希望转交给自己的同伴,作为音乐之美的传承,以及……他在人世间活过的痕迹。
作为乐者,最好的东西就是音乐本身。战火和仇恨,敌对和立场,侮辱和损害,都不能损伤的音乐之美。
高山流水,琴歌相和,曾经的那一刻是真实的。
李诸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意识到酒液从他的酒碗中洒了出来……
“太过巧合的事,常常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裴昀的声音带了几分醉意,“我听说,鸟类可以听到人类无法听见的声音——那些无法被人耳捕捉的声音的震颤与波动,可以由某些特殊的乐器演奏出来。既然雷海清是个高明的乐者,我猜测,当日他在吹奏筚篥时,通过座中所有人都无法听到的声音,来令猎鹰焦躁不安,打翻酒盏。”
原来如此……从一开始他就弄错了,大错特错。
过往的一幕幕如电在脑中闪过,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惊痛。李诸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血。
雷海清打翻杯盏时掩饰的神情,雷海清第一次看见那只御赐夜光杯时停留的目光,雷海清低头拨亮烛火的样子……
少年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
他失望地看着他:“能推着你挥手杀人的,并不是什么勇气,只是丧失的理智而已。”
他淡淡地摇头:“那些一死了之的人很勇敢吗?我并不觉得。留下来面对的人,才更强大。”
他的眸子眏着烛火:“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乃至最后,他用血迹斑斑的、残废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举起来:“请你转交给我同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
汹涌的眼泪混合着血水从李诸脸上流下来,他死死握紧那支羊角筚篥,像是要从故人的物件里生生抠出一个魂魄来。
七
至德二年,正月初一。
安禄山在洛阳行宫中被贴身侍卫李诸和儿子安庆绪合谋杀死,临死前大喊:“是家贼!”
叛军情势急转直下,北方诸郡烽火重燃,而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恐惧不敢发丧,将尸体在宫中放置多日,直至腐臭。
杀死安禄山的侍卫李诸随后逃出洛阳,从此再无踪迹。也许是隐姓埋名于荒野,史册中再也没有关于李诸余生的记载。
裴昀一行人离开洛阳时,正是冰天雪地。琳琅边走边抱怨:“这么冷,羽毛也没找到,红薯也没得吃……”
叶校尉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微微皱眉:“我总觉得当日李诸的故事里,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
“什么地方?”琳琅好奇地问。
“安禄山要杀一个侍卫,有很多种办法和手段,没必要用毒。而且那种毒不是用于控制人心神的,只是让人慢性死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奇怪。”
“也许他还有用得着李诸的地方吧,并不想让李诸那么快死。”琳琅一本正经地思考,“哼,反正不管怎么样,安禄山这个大坏蛋,都死有余辜。而叶哥哥的龙涎也替李诸解毒,救了他一命。”
“嗯。”裴昀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慵懒的眼底隐匿着一抹惊心的美,如同夜色雕刻,黑暗打铸。
朦胧雪雾中,仿佛依稀遥见当年的修罗战神,伏尸百万的背影。
一直以来想要害死李诸的,并不是安禄山,而是呼延烈——夜光杯原本是无毒的,有毒的是人心。
是呼延烈在杯子上动了手脚。
当年,战场上那过命的交情是真的,可惜世间太多人能共患难,却无法共富贵。同为近侍,李诸事事都比他强,比他更受安禄山的信任,令他始终活在一道无形的高墙与阴影之下……嫉妒心让让呼延烈无法容忍。所以他才会投毒和借刀杀人,才会替换曲谱与地图。
至于安禄山,从没有想要李诸的命。
裴昀隐去了这细节,不废一兵一卒,夺取了安禄山的首级。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在遥敬黑暗中的对手。
人心中的爱恨,原本就是最烈的酒,一滴一滴喝下去,谁能分得清究竟是何种爱憎滋味……谁又能将爱恨血泪一口饮尽?
悲伤的寒冷,决绝的杀意,存在于每个人的心底,当你以为自己孤单时,其实对手比你更孤单。
天地熔炉,击碎风雪为齑粉,锻打人心如寒铁。
几人正往前走,突然,只听猛兽的低吼声从头顶的城墙传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们,一只雪白的大老虎腾空而起,朝裴昀扑下!
白虎如同一座雪山压了下来,巨大的身影落地时却轻盈温柔,前爪搭在裴昀人的肩上——
毛茸茸的爪子欢快地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摇了摇尾巴。
“爹!”
画风变化太快,琳琅一脸懵逼适应不过来:“这是谁?将军哪里来的儿子?……竟然还摇尾巴,到底是老虎是狗啊?”
白虎似乎腼腆又害羞,被骂得赶紧收了爪子。
“大少!你怎么来了?”裴昀眼前骤然一亮,在被他摸头的时候,白虎缓缓弯下身来,化为俊秀少年郎,模样竟与裴昀有七分相似,只是神态清纯无辜。
“爹,你们是不是在找这个?”少年手里托出一枚湿漉漉的羽毛,只有叶子大小,生机盎然的绿意在冰天雪地中却格外醒目,像是春天的精魂凝聚在这片羽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