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他以为少年是翠鸟,后来才发现,对方才是鹰,有一颗永不被驯服的心。
安禄山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李诸负荆向安禄山请罪,却没有得到宽恕,而是得到了一道斩首的命令。所幸有一干将领们求情,处死最后改成了八十鞭。李诸被鞭刑打得皮开肉绽,臂骨折断,右臂从此废了。
……当鞭子如雨落下来,李诸不知道自己是昏迷还是清醒时,他恍惚苦笑,自己还是太笨啊。
而雷海清,终究还是恨他的。
此后的大半个月,李诸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昏迷的时候比清醒多,鞭刑受伤极重,之前所中的毒也一齐发作,令他五脏俱损。
他失去了安禄山的信任,曾经的“曳落河第一勇士”,被冷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他在病中频繁地吐血,在生死边沿徘徊时恍惚看到漫天尘沙,乐师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了,但眼神却带着清晰的淡淡的怜悯……一声闷响,琵琶被摔在地上,丝弦崩断,裂痕惊心。
风吹云散,最后一缕琴音寂灭了下去。
他在黑暗中冷汗涔涔地醒来,四周寒冷如铁,再没有烛光。
一个月后,李诸才知道,雷海清已经被杀了。
在众人面前五马分尸,极为惨烈。
雷海清的死在梨园弟子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这小小的激愤很快被镇压了下去……梨园弟子们尽数被处死,洛阳终于平静了下来,像是沸水变成了死水,百姓们的脸上带着麻木的神色,似乎人们都忘了那个微不足道的乐师。
在强权之手的碾压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沉默。
李诸没有扔掉那支羊角筚篥,看到那有毒的碧玉时,他想起幼时读书,读到《庄子·外物》,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大夫苌弘忠于故国,死在蜀地,当地人将他的血埋藏,三年之后化为碧玉。这就是汉人的忠义。
碧血千年在。
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雷海清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效忠于自己的国家和君王。他在他眼中是“叛军”,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如果,不是敌人呢——
李诸无法回答,曾经他也许是有机会问一个答案的,但他终究还是因失望而放弃了。如果再重来一次,他会坐在他身边,和他聊一聊草原与美酒,聊一聊母亲在篝火边吹奏的筚篥,无关其他。
但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五
“把你的筚篥给我看看。”裴昀几杯酒饮下,衣襟半敞,斜倚在酒案旁。
李诸一怔,将筚篥递给他。
“这块碧玉的确很特别,”裴昀闲闲地端详着筚篥,“不过,我也曾见过有毒的玉石,色泽和这块完全不同——此玉温润无暇,似乎只是一块瑾瑜美玉而已。”
李诸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一抬,从遇到裴昀到现在,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波动,眼瞳里迸出难以置信而急切的火星,像是荒野里飘荡的鬼火。
“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的故事有很多漏洞。比如,你有没有想过,怎么会那么巧,在你要喝下毒酒的时候,猎鹰就不受控制打翻酒盏?比如,为何街市寻常郎中尚且能诊出你是中毒,宫中御医却瞧不出病因?你是否细想过,为何乐师到来之后,你就不再做噩梦?”
碗中酒已尽,裴昀面带惋惜地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有另一个版本。”
六
“李诸并不信你。”
昏暗的牢狱中,呼延烈推开牢门,脸上丝毫没有平时的豪爽,冷笑的眼睛显得阴鸷:“我乃奉命刑讯,你最好老实回答——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雷海清坐在稻草上,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呼延烈走到他面前,将锁着他的铁链用力一拉,“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以免多受皮肉之苦。”尖锐铁器嵌入血肉中,剧烈的疼痛让雷海清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泛起青白……
他的羊角筚篥上的确镶嵌着一块碧玉,但那块玉的作用不是下毒,而是解毒。
来到李诸身边后,他发现他的夜光杯上有毒,那种毒不是立刻致命的,却会将人慢慢地杀死,在损伤人的身体时,也会侵蚀人的神志,噩梦缠身便是中毒的症状。
——那是安?山亲赐的夜光杯。
他曾经也想过劝李诸换一套酒具,但既然帝王己动了疑心与杀机,想要缓慢地杀死李诸,更换酒具并没有作用,反而会打草惊蛇。
在李诸的周围一定有监视着他的眼线,那也许是他身边的婢女,也许是他不设防的朋友,比如,呼延烈。
为了共奏一曲的月色,每一次为他斟酒时,雷海清都用碧玉为他解毒。
直到那一次,李诸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
“我很好奇,那天枭羽怎么会闹起来的?它一向只听我的命令。”呼延烈冷笑,“莫非,你会妖术?”
雷海清脸上冷汗涔涔,眼底却一片倨傲,抿唇不语。
“说出来,我或许会让你死得痛快些。”呼延烈捏住雷海清的下巴,指关节咔嚓作响,“陛下早就不相信李诸了,说这小子脑后有反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汉人不都相信这一套吗?”
从始至终,雷海清不发一言。
呼延烈终于失去了耐心,摆了摆手,立刻有狱卒狞笑着上前,手中拎着烧红的烙铁。
真正的酷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雷海清想不到,他救了李诸一命,代价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牢狱中看不到故国,看不见知己,只有惨淡的月色照出斑斑血痕,满身伤痕和残废的十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