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安史之乱爆发了。
山河风雨飘摇,河东郡县大多投降。贺将军拼死守卫孤城,带领将士们打退了史思明的几次进攻,但唐军也损失惨重。
从开战以来,宋枳便将沙子堆在粮仓,上面铺一层薄米,用以稳定军心。
到第十四日的时候,最后一斛米用尽了。
那一晚,浑身浴血的贺将军把宋枳叫到跟前,给了他一把剑。
“这是白玉剑,当年天子命我守卫雁门关,赐给我这把剑,我固然不怕死,但不能让全城百姓殉葬。你用这把剑割下我的头颅,去向史思明投降吧!”老将军声如洪钟,昂首站立。
宋枳浑身一震。
“粮草尽绝,兵临城下,外无援兵,”贺将军白发苍苍,神色悲怆,却没有一丝惧容,“这是保全百姓唯一的办法。”
“我不能这样做。”宋枳双目赤红,扭过头去。
安禄山每每攻陷城池之后凶残屠城,血流漂橹,千里无人烟。宋枳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想让代州百姓被屠杀,就只能胜,或者投降。
“有个自称杜掌柜的商人来找过我,要买这把剑,被我赶走了。”贺将军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手中染血之剑,“如今看来,他只怕早就知晓城中粮草之困。你杀了我之后,把剑拿去卖掉,在茶马交易的集市上应该可以卖一个好价钱。然后,再派人用换来的银钱到江淮去采购粮草,再图收复河东。”
乱世烽火,名剑蒙尘。
宋枳用颤抖的手接过剑,朴拙的铁剑,仿佛重于千斤……这些年来朝中人心离散,边关乱象渐生,安禄山和史思明谋反固然是早有野心,可这一切乱象的幕后,也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波助澜。
那力量叫利益。
边陲军人有自己的利益,他们可以不再听命于朝廷;文官们有自己的利益,他们急于自保;商人们有自己的利益,他们追逐更高的回报。
这些看似琐碎的欲望,就像尘埃不起眼,可是,又仿佛就是世界本身,可以将最强大的英雄击倒。
河山千疮百孔,总有孤勇的热血,总有执着的殉道者。
贺将军仰天大笑:“难为你了。”
终于,宋枳闭上眼睛,挥剑斩下,鲜血飞溅……
人人唾骂他是见利忘义的叛徒,人人鄙夷他是见风使舵的小人。拱手献上城池与贺将军的人头,让宋枳赢得了叛军的信任。他随后被安禄山封为镇远大将军,驻守雁门关。
大军出征的前一夜,宋枳在营帐里写书法。
来自江淮的粮草已经于日前秘密抵达,雁门铁骑中的心腹将领知晓实情,前来与宋枳商议,却见他悬腕提笔,正挥毫写字。
将领上前一看,那竟是一首诗。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枝。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我很喜欢张丞相这首诗。”宋枳头也不抬地说,“很多人说我的名字取得不好,叫枳,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
宋枳搁下笔,负手而立。
这么多年来,不管经历怎样的绝望,橘子的香气与少年掌心的阳光,好像始终照在他身上。于是,他舍不得让命运把自己切割得支离破碎,舍不得让黑暗把自己吞噬得面目全非。
橘生淮南淮北,自有岁寒之心。
环境固然会使一个人变化,困境固然会使许多人屈从。但仍然有人无论生于肥沃的土壤,还是贫瘠的沙漠,仍然坚守内心,并不随波逐流。
“在最险恶的环境中成长起来,血也可以很热。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哪怕再冷,只要有一点微光,就会奋不顾身。”
九
李俶醒来的时候,看到远山微微的余光。
似乎有个浑身浴血的军人站在他面前,分辨不出年龄,目光冷酷,盯着他的神色也很古怪。
李俶实在太过虚弱疲惫,动了动唇想要水喝,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很快又失去了知觉。
半昏迷中似乎有人在给他喂水,浑身时而滚烫如火烧,时而冰冷如坠雪地,意识沉沉浮浮。直到第二日清晨,高热退了下去,李俶才真正清醒过来。
眼前还是那个人。
对方的脸孔仍然冷酷,但眼神没有那么可怕了。他这才想起昏迷前的情形……当时在背后用剑偷袭他的,就是这个人。
那剑气太强了,悍勇如劈山填海的意志,隔着漫天飞沙也能感觉到透骨的杀机。哪怕是此刻,对方的气场仍然凛冽。
旁边有满身鲜血的士兵匆匆赶来:“宋……宋将军,西面被攻开了缺口!”
李俶浑身一震。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叛将宋枳。只听宋枳冷笑:“擒贼擒王,我们怕什么?”
他对士兵吩咐几句,随即大步走到李俶面前,俯下身来,猛地一把将李俶的衣襟扯开!
李俶脸色惨白,本能地要拔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抬起手臂……
愤怒与绝望之中,肩头却突然一热,麻木的肩膀随即传来微微的刺痛。只见宋枳竟俯身在吮吸自己肩上的伤口,吐出一口血,再吮吸,再吐出,直到吸出的血变成鲜红色。
“殿下,枪口有毒,才会令你昏迷。”宋枳抹掉嘴唇边的血,他的眼神带着生疏而生硬的温柔,像是冷硬的石头上开出了花来。
李俶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殿下,”宋枳双手托着剑,单膝跪了下来,如同巍峨山峦俯首:“曾经有人问我,帝王的黄金台,朋友的白玉剑,我选哪一样?
“你,就是我的选择。”
从始至终,我的选择都只有一样,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