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臂。
滚滚妈妈嚅嚅着嘴唇,终究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只是眼神变得哀戚。这一刻,滚滚突然发现妈妈眼角的皱纹那样苍老、无助而倔强。她一直很担心滚滚,担心滚滚交不到朋友,担心滚滚挨饿受冻,担心滚滚不能像其他的同族一样平安顺遂地生活。
她很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得多少道理,长久以来,她的担心对滚滚来说更像是一种累赘。
可是,她昨夜尽管害怕,仍然迟疑着让墨染进来家里,因为那是滚滚唯一的朋友,她不忍心让滚滚失望。
为了滚滚,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会心甘情愿去做。
包括笑着面对死亡。
书策不耐烦地撇嘴:“不管怎么样,这一路到你们洞口的血迹就是证据!什么蓝色元神的滚族?无稽之谈!谁知道你们这些灰色元神的贱类,用什么下作的手段害死了长老?”
滚滚妈妈眼看百口莫辩,只能用发抖的身躯和有点可笑的姿势护住自己的孩子:“不关滚滚的事……”
书策一挥爪子,妈妈顿时被推得跌倒在地,竹篓滚得老远,几只滚族粗鲁地将她抓起来。只听书策不耐烦地说:“毁掉她的元神。”
元神一旦被毁,永无重聚之日。
滚滚的脾气一向很好,就算多年来一直被欺负,他也从来没有发过怒。好脾气的滚滚在世上只对一个人最不耐烦,就是妈妈,他觉得妈妈根本不理解他,很多时候他都懒得和她说话。在更小的时候,他甚至在想为什么妈妈是这么卑微的灰色元神的滚族?不能让他像那些出生就有天赋的小孩一样拥有力量?
可是,他不能失去她。
滚滚只觉得眼眶发胀,耳边风在嘶吼,胸口某个地方那么冷,又那么烫,几乎要燃烧起来,他冲上前:“不准伤害我妈妈!”
“就凭你?”书策露出不屑的神色。他朝后一挥爪,“上!”
滚滚大吼一声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爪子拉住了后颈。
“你怎么会这么好骗?”
那个声音顿时让滚滚僵立在原地。他缓缓扭过头,看到了墨染的脸。
墨染甚至连看也没有看滚滚一眼,就将他随手扔到一旁,迳自朝前走去。也许是他眼瞳中青色的元神太过可怕,滚族们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原来是你!”书策的脸色也变了。
“是我。”墨染睥睨着他,“是我夺取了宝物。”
“不会的……”滚滚爬起来,惊骇地伸手去拉他:“墨染——”
墨染不耐烦地挥开他的爪子:“我只不过是在利用你!只不过是把你当炮灰而已!像你元神这么低级又这么蠢的妖怪,能做什么?”
滚滚呆呆地看着墨染,膝盖跌疼了,心中有个地方更疼,不是这样的……就在不久前,他还和墨染一起坐在树下吃梨,墨染看着他的眼神虽然漫不经心,却那么温暖。
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和陌生,暴戾和杀气。
青色的光芒从墨染身上散出来,世界都沉浸在诡异可怕的光华中。
四
“喂!”裴探花朝滚滚眼前挥了两下手,“在想什么?”
滚滚这才回过神来,黑眼圈里的小眼神还有点茫然:“好多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和别人约了在寺庙见面?”裴探花若有所思,“可是天下的寺庙何其多,你们约在哪一座?”
“我也不记得了。”滚滚抱着梨,可怜巴巴地说,“这些年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这梨有点儿涩。”滚滚认真地说。
裴探花无语地扶额,随即潇洒地从树上一跃而下,“乌云大人,今天我约了人要练剑,等我有空的时候再来和你一起吃梨啦!”
年少轻狂,最容易忘记的约定就是“等我有空”和“回头”。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少年把这随口的吃货之约忘了。秋天还没有过完,裴探花就离开长安,去了陇右战场。
而滚滚仍然在不停地找寻。
他去了长安,又去过许许多多的城池,许多不同的寺庙,但都没有他要去赴约的那一座。
没有关系罢,反正他的时间很长,不像人类短暂如同蜉蝣的生命。在他的旅途中,有些寺庙和宫殿已经倒塌,碎为瓦砾,沦为尘土,又有新的楼阁建造起来,在烟雨中伫立如画。
不断有新奇的东西在旅途中等他,有的很危险,有的很有趣。但最惊喜的,莫过于遇到当年的故人。
二十年后,他和裴探花在险峭的山路上,竟然再次相遇。
对寿命有几万年的滚族来说,二十年只是很短的时间而已,而当年的少年郎,容貌竟然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样俊美潇洒的模样,侧脸比得过雪中桃花,眼睛比星辰还要坦荡明亮。
说好的物是人非的凄凉节奏呢?
滚滚大喜,深情地咧开一口森森白牙,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招呼的方式突兀,瓮声瓮气地趴在石头上朝下面喊:“裴探花!”
“……”当年的探花郎嘴角抽搐了几下,和身边的青衣人对视一眼,“现在的妖怪都流行卖萌吗?”
“我不是妖怪,我是滚滚啊。”对方深情地看着他,“裴探花,你不记得我了?”
看着那仿佛被打青的乌黑的眼圈,裴昀终于想了起来,那个“你”“梨”不分的蠢妖怪!
“你是那团要吃我的乌云?”
滚滚高兴地说:“就是我!”
这些年来在裴探花身上发生了什么,滚滚不知道。仔细看去,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被他明亮的笑容所隐藏。无论怎样,他还是那样没节操,话痨地对着身边的青衣人啰嗦:“啊啊叶校尉别走这么快,我还带着一头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