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还有我。
“叶校尉,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裴昀抱着一身血水的叶铿然,清清楚楚地承诺,“放心吧。”
最后一线意识终于在这个时候也断了线,这是叶铿然力竭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十二
半月后。
雨停了,就是晴天。
清晨的太阳像一枚小小的红果,藏在苍绿的树叶之间。
“是送别,又不是送葬,别搞得那么悲凉啊!”裴昀用力拍了拍杜清昼的肩膀,拎着包袱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走啦。”
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朝廷任命他前往陇右军营的旨意已下,这条路很长,从今往后,他只能一个人走,生死自己担当,悲喜自己品尝,凉夜独自思乡。
“老师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杜清昼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再等等……”
裴昀也朝外面看了看,并没有熟悉的人影回来,他笑了笑:“告别平添伤感,我走了。以后我不在长安,你要照顾好老师,照顾好自己。”
长安城热闹非凡,行人们擦肩而过。
快出城门的时候,有个巡城的金吾卫看到裴昀,冷峻的面孔上眉头微拧,有几分疑惑地停住脚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裴昀也停住脚步。
良久,笑意从唇角洋溢到眼底,他深深凝视着对方:“叶校尉,如果你想上战场,到陇右来找我。”
叶校尉一愣,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古城门外。
裴昀的脚步突然从沉重变得轻快。
——还有人与他怀抱着同样的梦想,还有人与他眺望着同样的远方。
他确信,他们还会相遇!
不是在现在,而是在将来;不是在遗忘的雨夜,而是在热血的边塞。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长亭外,古道边。
驿道边长着半人高的荒草,白鸟悠然划过水面,裴昀拎着包袱往前走,突然看到一身紫衣立于天地之间,轩朗如玉树。那人负手回归头来,微微一笑。
那人竟然在十里驿站等他。
裴昀愣了愣,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我记得你说过,你上战场不是为了杀戮,是为了守护。”张九龄走到少年面前,为他理了理衣襟:“在守护所有重要的东西之前,守护好自己,这是你对我的责任。”
清风吹走离愁,山高水远,思念紧握,掌心温热。
裴昀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若有陇右传来的战报,我身在长安,会第一个拆看。”张九龄仍在微笑,眼眸里泪光一闪而过,恰如裴昀八岁时初见到他的模样。
还有难舍的话语,还有温柔的歉疚,还有膝下欢笑的时光,可会被东风一一拆看?
“老师,保重。”裴昀跪了下来,深深伏地,磕了三个头,泪水掉落在大地上。
脚步一定会走向远方,诀别所有温暖的旧时光。
脚步一定会走向远方,迎着朝阳,迎着所有风雨与梦想。
这就是成长。
注释:
[1]《枣林杂俎》中记载,春秋时代有神木名为“黄节”,天旱祷雨多应。
(完)
附录1:唐史小花絮
本书《鹳雀楼》中有一处情节,写到皇帝李隆基要提拔边将张守珪,被宰相张九龄拒绝。可能有的同学会问,为什么提拔一个官员,皇帝说了不算?难道宰相长得帅,就可以挑战天子的权威吗?
我们普遍观点中认为封建帝王能一人独断国家大事,其实是一种误解。在钱穆先生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有阐述:“皇权”与“相权”之划分,这是中国政治史上的大题目。没有经过中书省、门下省两大机构盖印章,而由皇帝直接发出的命令,在唐朝是违法的,不能为下级机关所承认。
在汉、唐、宋等朝代,皇帝与宰相是分权的,君权和相权是互为掣肘的,在重要的人事任免上,皇帝必须和宰相商量,然后通过庞大有序的国家机器推行下去。即便天子用强制手段,也会行不通,会留下隐患。直至宋朝时仍有“事不出中书,是为乱政”的说法。更何况在盛唐这一政治开明的朝代,天子拿政事来问宰相,结果被拒绝,更不足为奇。看到这里,亲们有没有觉得传统文化中的一些设定,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科学?
当然了,惹恼皇帝的后果也很严重。《桃源行》里张九龄坐了一个时辰,你可能会说,那个时候又没有wifi,坐一个小时候太无聊,这么想就错了……“不能久坐”并不是装酷,因为当时没有椅子,只能坐在地上、榻上。如果你想舒服一点盘腿坐着,也不是不可以,但这种坐法是不正式、不礼貌的,被称为“胡坐”,只能在私下场合、很熟悉的朋友之间偷个懒;有风度的坐法,特别是在君臣议事等正式场合里,包括皇帝在内,大家全都是屈膝向前正襟危坐——实际上就是现在的跪。张九龄“坐”了一个时辰,就是跪了两个小时。
小说情节固然是虚构的,许多细节倒也真有其事。比如《旧唐书》中记载:“每荐引公卿,上必问:‘风度得如九龄否?’”就是说,每次遇到推荐高级官员,皇帝都会问:“风度比得上张九龄吗?”陛下没问才学、能力、资历,问的是风度——这个问法其实颇为含蓄,皇帝陛下就差没直接问“形象气质有张九龄养眼吗?”……皇帝选探花要看脸,选宰相也要看脸,颜控推动历史,是这样吗?做皇帝也是操碎了心。《开元天宝遗事》中则记载:“帝见张九龄,风威秀整,异于众僚。谓左右曰:‘朕每见九龄,使我精神顿生。’”就是说,皇帝上朝时一眼望去,大殿里的文武百官中,只见张九龄风姿秀美,又不失气度威仪,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鹤立鸡群,于是陛下对左右的人说:“每次看到张爱卿,我瞌睡也没了,整个人都来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