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看到你挥剑来保护我,我虽死无憾。”
泪水顺着少年的脸滚落下来,这一次不是无声的呜咽,而是近乎狼嚎的放声哭嚎。
他坚持了这么久,一次次在泥泞中爬起来,一次次与自己的内心殊死搏斗,一次次用剑刻下带血的进步与印记,终于在这一刻,在眼前这个人的一句话中,所有的汗水都成了勋章。
九
夜色中,不知从哪里隐约传来琴歌声。
一个人影自黑暗中越过围墙,落在寂静的庭院:“他的剑法练成了,但你失算了。”刺客掀开蒙面的黑布,站在琴师面前。
李八郎还是漠然无辜的模样,手指在弦上冷冷划过:“呵,他们师生的感情,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深。”
“是裴探花的节操比你想象的更没下限才对吧。”刺客冷哼了一声。
都是多大的人了?还能有那么幼稚的举动……可是,裴探花练剑时咬牙坚持的脸孔,和扑在老师膝前嚎哭的模样,在他眼前交错成画。
突然之间,他也有点羡慕那少年,那样的洒脱率性,当哭则哭,当笑则笑。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真性情,才能化解误会与隔阂……能勇敢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也是一种勇气吧?
“来长安之后,你弹的几支曲子,都杀气太重。”刺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着琴师。
“有吗?”
“有。”
考生的卷宗在户部大火中被烧毁,知晓旧事的小妖柒音失去了元神,李林甫登上了相位……一音一阶,步步染血。
进士宴上惊艳的击碗而歌,马球场上激昂的秦王破阵乐,中书省外悠扬的桃源曲……一弦一柱,一步一局。
裴探花的身世再次被小心翼翼地藏匿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夜太冷,雾太浓,霜华太重,一曲清歌怎能拂开十五年的怅惘?一把旧琴怎能划开曲江池中百顷碧波?
“你想不想知道,”琴师满身酒气地凑过来,眸子无辜而危险,“接下来的曲子,我想弹什么?”
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唐·韩翃《章台柳》
一
叶铿然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这个叫章台的地方。
更想不到,自己是以女装的打扮混进来的。
叶铿然是长安城的一名金吾卫校尉,为人正直冷峻、不苟言笑,这天上司突然扔了个棘手,哦不,堪称变态的任务给他,说章台潜伏着一个女杀手,前几日刺杀宰相张九龄,虽然没有得手,却身法轻捷、出手狠辣极为危险,让他务必在十日内抓捕疑犯归案。
章台这个地方从汉代起就开始出名,是美女云集的烟花之地,到大唐建都长安,这里更成了青楼赌场聚集、寻欢作乐的销金窟。
作为一个将门世家出生的军人,叶校尉很有原则,让他到章台明里寻花问柳,暗中查案抓人,这种事他打死也做不出来,几次他硬着头皮刚迈进们,被几个姑娘团团围住,就额头青筋直跳、脸色铁青地退了出来,于是案情一连几天毫无进展,陷进了死胡同里。
不过,好在叶校尉虽然有原则,但他有一个很没原则的朋友,叫裴昀。
裴昀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平时最擅长吃喝玩乐,立刻就给他出了个绝妙的主意:虽然他脸皮薄没法强迫自己去章台喝花酒找姑娘,但扮个姑娘倒是没问题的。
章台的姑娘也有很多卖艺不卖身,只要长得貌美,会一两样才艺,不开口说话也没人强迫你。于是,吹得一手好笛子的叶校尉被裴探花打扮一番,直接扔进了章台最大的青楼绮云楼里。
十二三岁的清俊少年,眉眼清朗如画,不仔细看倒也是个如冰似雪的美人儿。
只是这个美人儿架子大,任谁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满脸冷峻怒气,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这种高冷的姑娘,同行们也见得多了,能在章台立足,谁没有几分美色才气?摆这种谱儿的人,自然会被大家集体鄙视。
整个绮云楼里,没人理睬新来的叶姑娘。
——除了一个人。
这个姑娘一见到他就惊为天人:“天哪,你怎么长得这么丑?”
“……”
叶铿然额头青筋跳动,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但被人这么叹为观止地说丑,也是平生第一次。自从被强行穿了女装,他就当这张脸不存在——反正脸也丢光了。
那姑娘满脸怜悯地看着他,眼神就像瞧着一坨插了一朵鲜花的牛粪,继续说:“哎呀,找你陪酒的那个裴郎君风度翩翩,出手又阔绰,他怎么会瞧上你的?”
叶铿然铁青着脸转过身去。
他想说,我和姓裴的没任何关系!还有——他出手阔绰?那些金叶子都是我的你知道吗?
“长得丑还是个哑巴,也难为你了,”那姑娘一把将他拉回来,“以后就跟着姐姐混吧。”
二
这个说叶校尉丑的姑娘,叫柳心心。
别人用“柳眉倒竖”来形容姑娘家生气的样子,多少有点含怒带嗔、娇横明媚的意思,但柳心心不是,她的眉毛即便不生气,甚至高兴的时候,也是凶巴巴倒竖着的——天生的。
因为有了这条眉毛,虽然她长得不算难看,但整张脸上仿佛就写着“生人勿近”、“今天心情不好剁碎了你喂狗”……诸如此类令人不寒而栗的台词。这么霸气的脸,去拦路打劫根本不用带刀。
来楼里的光顾的客人都对她避之惟恐不及,给她取了个外号叫“柳鬼”。因为《齐民要术》中记载:“正月巳,取柳枝着门户上,百鬼不入家。”古人相信插柳可以驱邪,柳姑娘当真是凶神恶煞一绝,鬼神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