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是臣疑心,大军征战在外,派了御史前往,也好堵住一些贱儒的嘴。」张居正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一,他说不是疑心,其实就是疑心,他不信任殷正茂丶凌云翼丶潘季训,不信任自己的门生梁梦龙,也不信任戚继光,这是多年残酷政斗的本能,信任在官场这个宦海是极其奢侈的。
二,堵嘴,省的言官胡说八道了,他直接派几个御史前往,看看真实情况。
朝中已经有这种声音了,因为戚继光给出的战报,实在是太漂亮了,到现在京营在朝鲜战场的阵亡,一共就十八个人,算上负伤,也不过五十馀。
「那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钧准许了张居正的提议。
万历十四年四月末,朱翊钧收到了王崇古的奏疏,汇报了毛呢厂大火的具体情况,事情并不复杂,一名会办,管理丙字库的三个管库大使,再加上二十七个精纺毛呢的匠人,操办了这次火龙平帐。
其中还有一个大工匠,涉及其中。
王崇古其实已经查的差不多了,他就是在最后补足证据,也在追回损失,这可是给内帑丶国帑交的银子,这少一厘银,王崇古都得自己补进去,欠皇帝银子这种事,实在是有点可怕。
钱其实没多少,主要是恶心。
「大工匠汪古惕。」朱翊钧看到这个名字,叹了口气,毛呢官厂大工匠满打满算才二十四名,这就因为这次的纵火案,少了一个。
汪古惕是北虏人,不是汉人,因为擅长分辨羊毛好坏丶清洗羊毛,在板升城也是一号人物,被王崇古从俘虏中救了出来,在官厂委以重任。
汪古惕改进了大明清洗羊毛的器械,精纺毛呢主要看纤维长度,而清洗环节的改进,让精纺毛呢的产量提升了两成。
「陛下,刑部要论斩。」冯保低声提醒陛下,刑部部议的结果。
汪古惕是个反贼,他和会办丶三个管库大使,在数年时间里,长期用粗纺毛呢替换精纺毛呢,贩卖精纺毛呢谋取暴利,人都有私欲,贪腐之事,根本就避免不了,尤其是官厂,或多或少罢了,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汪古惕,将贪腐所获的脏银共计十五万银,都资助给了草原上的死硬之徒,用于从事反明复元大业,这不稀奇,俺答汗才死了五年,草原上有的是冥顽不灵之徒。
汪古惕将白银提供给这些人,发动了十数次性质极其恶的行动,包括暗杀丶鼓噪民乱丶聚啸亡命丶劫掠等等。
比如前段时间,归化城鞑官巧立名目丶弱化皇帝威信,也是反明复元的一部分,也正是因为朝廷大力严查归化城巧立名目之事,引发了这次的火龙平帐。
归化城被抓的一些人,没有供出汪古惕,因为压根不知道汪古惕是何人,但有大笔银钱来历不明。
王崇古这个人太精明了,精明到少量多次一定会被察觉,只能铤而走险了。
朱翊钧点在了名册上,略微有些疑惑的问道:「会办吴应奎,万历二年进士三甲九十一名,蒲州人,王次辅的同乡,他也要论斩吗?他又不知道汪古惕把银子都给了什麽人,王次辅还真舍得。」
吴应奎是工党的一颗新星,极为能干,而且因为和王崇古同乡,算是王崇古的嫡系了,这次工党也是损失极为惨重,不亚于范应期进解刳院了。
冯保叹了口气说道:「吴应奎找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之前并不知情,和汪古惕不是一路人。」
自证清白最难了。
可沾上了谋叛大罪的嫌疑,就是黄泥糊裤裆,说都说不清,虽然从口供和种种证据来看,吴应奎是真的不知道汪古惕做的事儿,但谋叛,从来都是疑罪从有,宁杀错,不放过。
比如宣宗族诛亲叔叔汉王府全家,包括汉王府那些幕僚。
建文君朱允炆,还有一个儿子朱文圭活到了天顺年间,有后人改姓建,子嗣未曾断绝,可汉王朱高煦在靖难之中立下了汗马功勋,依旧没能逃脱满门被灭的下场,连幕僚都被杀了个精光。
谋叛,是十恶不赦。
「朕先勾决,再查查,看有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吴应奎不知情。」朱翊钧做出了决策。
死刑是要三复奏的,就是朱翊钧要以上天有好生之德丶厚土不录蒙冤之魂丶明君仁德不妄杀生三个理由,下章法司,三次复查,一般三复查不会改变结果。
而这一次,三复奏还真有了效果!还真给吴应奎找到了一线生机。
这次汪古惕发动火龙平帐,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内斗。
吴应奎说自己察觉到了汪古惕的诡异之处,这家伙贪了那麽多钱,可是看不到钱花在了哪里。
吴应奎说自己在火龙烧仓前,写好了奏疏,准备检举。
吴应奎要跑到王崇古门前投案去,他作为王崇古的嫡系,贪点钱,绝对不至于丢了性命,吴应奎猜测汪古惕这个鞑人的动机,有大问题。
汪古惕察觉到了吴应奎打算投案,不得不发动火龙平帐,让吴应奎和他成为一条船上的人。
但吴应奎找不到那本奏疏了。
他坚称那本奏疏应当是落入了汪古惕手中,而汪古惕说自己没见过。
找到这本奏疏,吴应奎就能活,证明他的确和汪古惕决裂,怀疑过其贪腐动机,甚至准备主动投案。
这本奏疏给缇骑找了出来。
吴应奎的正妻在他还没有中举前撒手人寰,吴应奎中举后,就一直没有娶继室,他在青楼养了个相好,有一次吴应奎醉酒留宿,就拿那一本奏疏,给那相好的看,说些断断续续的话。
青楼女子不懂这些,就只想着伺候好老爷,奏疏遗落在了青楼的床下也没注意,打扫的婢女扫到了柴房里。
经过缇骑反覆稽查,三番五次的确定吴应奎行踪丶字迹检查等等,确认奏疏的确是吴应奎之前写好的。
奏疏的内容,就有他为何要主动投案的原因,贪腐顶天就是流放,谋叛可是族诛,吴应奎越想越怕,才会在酒后和相好的絮叨此事。
「既然不是同谋,流放卧马岗,清醒清醒。」朱翊钧再次勾决,让缇骑再仔细侦办,明君不妄杀生,但不代表要放过坏人。
朱翊钧倒是不怀疑这是王崇古为了搭救吴应奎,编造出来的证据,因为不值当。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哪有那麽多天衣无缝,但凡是编造证据,无孔不入的缇骑,很有可能会发现异常,那王崇古本人,就十分危险了。
案件进行到这个地步,躲还来不及,没人会帮吴应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