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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第1页)

“……”李治喉咙里涌上一股腥咸,手气得微微发抖,这些日子来他风眩之症日益严重,太医叮嘱不能劳神,更不能动怒,可与滕王这一见面,几句话便让他头痛欲裂。

咸亨四年,天皇天后下令拆除滕王阁,将滕王贬为滁州刺史。

此后六年,滕王不曾来过长安。

上元二年,重阳节时,天子与天后带着随从官员,从大明宫来到芙蓉园休养。园中菊花盛放,鲜车健马,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一年各州各地的收成好,李治的病也略有好转,在光线明亮的时候,眼睛有时也能模糊视物。

他停留在一匹高大俊美的白马前面,不知想到了什么往事,突然问左右:“滕王如今怎样了?”

旁人不知道天子为何过问起被冷落许久的皇室宗亲,但还是有人回答:“滕王在滁州并无政绩,仍然与美酒美人相伴,他的水墨丹青声名越来越大,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代书画圣手。”

“对对!百姓们都说,‘滕王蛱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

……

听到朝臣回禀滕王的情形,天子的眼底微微拂过一阵暖风。

“如今荒年已过,国库私库都仓廪丰实,将滕王阁重新建起来吧。”李治沉吟片刻,“另外,将滕王调到隆州。”

隆州是西南重镇,川蜀气候温润,适合休养身体,也远离了朝堂纷扰。

天气越来越冷,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冬日飘下第一场雪时,李治对身边的女子说:“朕想去隆州一趟。”

正在看奏折的媚娘诧异地抬起头:“陛下身体一直没有大好,怎么经得起路途颠簸劳顿?”

平时李治很少驳斥媚娘的建议,但这一次他固执地坚持:“朕想趁着身体还没有虚弱到无法离宫,去一次隆州。”

最近不知为何,他经常梦到往事,梦到故人,梦到早逝的母亲,威严的父皇,还有当初少年锐气的滕王。

十六岁时,他们击掌为誓,去最高的楼阁,喝最烈的酒,看最远的山。他失约了。

后来滕王说:“陛下,有机会的话到宫外去看一看。”

他想,是去看一看的时候了。

媚娘将手中的奏折放下来,她在李治眼里也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陛下一定要出宫,也不能去隆州。当年臣妾有件事一直不曾告诉陛下……宫中有流言说,当年高祖皇帝对太宗杀兄夺位之事始终耿耿于怀,所以留下遗诏,命滕王继位。”

烛火惊心地一跳,李治的眉目好像被灼伤了一样:“荒诞!”

他霍然站起来,胸膛微微起伏。

“的确荒诞,臣妾也不信;滕王也许没有异心,但他底下的人是什么想法,却不得而知,这些年陛下疏远他,对他未必是坏事。”媚娘的话语清晰从容,却又惊心动魄,“滕王聪颖过人,也明白这一层道理,才能诗酒风流至今。”

李治气得手脚冰凉,眼前阵阵发黑,媚娘来扶他,也被他一抬手推开!

往事历历在目,他终于明白,为何其他皇子与诸王都在读书学治国之道时,滕王却独自一人去画画;为何幼时那样擅长骑马射猎的人,长大后却从未拉过弓,那右手腕上的伤痕,李治不敢去想……

滕王一直笑得那样毫无阴霾,只因为他比任何孩子都要早慧。当初在雨中他那古怪而悲哀的神气,都骤然涌现在李治脑海里。

李世民是最威严的天子,也是最无情的帝王。

文治武功的天赋,都如嫩草被掐断,滕王那恣意到随心所欲的青春,曾经让李治羡慕的自由,背后是血腥的猜忌。

这些年滕王冷淡疏远,李治只以为是时光和距离冲淡了年少的情谊,让他们愈行愈远……原来,他始终不曾明白,滕王真正回避的,是他的帝王之心。

李治给滕王写了一封长信,没有人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但听说滕王拿着信,一连几日没有再饮酒放纵。次年春天,道路上的冰雪刚刚融化,滕王回长安来探病,宫殿上还有经冬的残雪,滕王一身青衫如同春日先至。

李治病容憔悴,但见到他时眼睛亮了一瞬,朝他笑了笑:“滕叔。”

这一次滕王没有冷嘲热讽,而是像小时候那样,行过礼之后坐在床边。两人离得近,滕王的鬓角也有了白发。曾经鲜衣怒马的长安少年,已经外任二十多年了。

因为帝王畏寒,炭火还没有搬走,宫殿里格外温暖,李治给滕王准备了樱桃酒,他自己也破例喝了两杯,原本苍白的面颊显出微微的红润,滕王很快有了醉意,将靴子一脱:“外面下着雪,我不走了,今日就和陛下抵足而眠。”

李治笑着点头,吩咐太监:“替滕叔准备一床被褥。”

这一夜风雪漫天,两人抵足而眠。

滕王醉眼朦胧地躺下,突然在黑暗中翻了个身:“我只是心疼你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一夜的烈酒仿佛要浇透殿外三尺寒雪,这些年来,叔侄之间有太多的误会,心中有太多的块垒。

滕王很快便睡着了。李治躺在他身边,幼时的玩伴手足温热,像是在日渐流失的岁月之下,还有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不曾改变。

临别之时,李治突然说:“滕叔回了隆州之后,再替朕画一幅河山图吧。”

滕王回过头来,眉宇间的意气已不再少年,但轮廓仍然俊美,凤目好看地弯了起来:“遵旨。”

细雨如丝,滕王潇洒一拜,转身离去。

那幅河山图画了很久,直到又一年大雪纷飞,才送到东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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