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巡肯定也听到了。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你们都知道些什么?”琳琅好奇地跑过来,撒娇地搂住叶铿然的腰,少女的手臂温软,叶铿然被她搂得动弹不得,声音清冷:“别闹。”
“叶哥哥,告诉我嘛!”琳琅本来要缠着他打破沙锅问到底,见叶铿然眉头微皱,不由得担心起来,着急地问:“叶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了?头晕吗?胸口闷吗?你哪里不舒服?……”
“被你吵得头疼。”叶铿然神色虽冷,却耐心地任由她搂着乱摸额头和胸。
这时,一个少年从窗口跳了进来,头上还粘着几根稻草,面容和裴昀极像,心无城府地吐槽:“爹!为什么你们都能正大光明地进来,我却要趁天黑偷偷摸摸地进城?”
“那是因为——”裴昀眸子里星辰灼灼,笑着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你和我长得太像了。”
“哈?”
裴昀严肃地说:“你爹我耍帅的时候,怎么能有一个英俊程度不相上下的你在旁边?”
“……爹你够了!你是怕我变出原形吓到人吧!”少年恼怒地摆摆头,用力把自己的脑袋从对方的大手中钻出来。他名叫裴大少,并不是人类,自小被裴昀收养,十分依恋这个不靠谱的爹。
之前在城东驱赶满载火药的假粮草车诱敌的,就是他。
“大少,干得漂亮!”裴昀大笑,伸出长臂把裴大少勾到怀里:“来来,今晚给爹暖脚!”
夜深了,琳琅和裴大少都已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突然传来清冷的声音:“睡不着?”
裴昀睁着眼睛侧过头,看到叶铿然笔直地躺在月光里,双手一丝不苟地放在身侧,无论何时,他都是最为标准的军人。
“嗯。”裴昀望着黑暗的虚空。
叶铿然沉默了一会儿:“祝姑娘不会有事的。你再不强迫自己休息,体力会透支。”
为了今日一战,裴昀已经四天没有合过眼了。睢阳城是一座被叛军包围的孤岛,带着粮草入城,哪怕他是天下名将,也艰险万分。单说制作火药就危险重重,用硫磺、雄黄、炭与硝石混合制造百车火药,确保安全万无一失,只怕这些天来裴昀绷紧的心弦就没有一刻放松过。
对于冷淡沉默的叶校尉来说,这样关心的话语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裴昀露出大大的笑容:“叶校尉,难得你这么肉麻,好了,睡觉了睡觉了!”他翻了个身,抱住身边一只巨大的白虎——裴大少入睡后变回的原形。
若是初次看到的人,只怕要被这威风凛凛的白虎吓晕过去,但裴昀似乎早已习惯,很自然地把头枕在毛茸茸的虎肚皮上。过了一会儿,他从雪白的虎毛中探出一张同样雪白的脸:“不对啊,叶校尉你刚才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我听到你呼吸声不匀。”叶铿然缓缓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眸子仍然美如清潭。
“所以你是在陪着我失眠吗?”
“……”叶铿然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终于忍无可忍地侧过身去,“滚。”
三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叛军经过之前的惨败,不敢再轻易攻城,只按兵不动。城下一片黑压压的寂静,有种山雨欲来的惊心动魄。
裴昀找到张巡时,对方正在指挥士兵安放城防武器。长夜的清光照在城墙上,青砖间还残留着昨日苦战的血迹。
战事漫长如夜,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但所有将士都在各司其职,日夜坚守。
裴昀来到张巡面前,见对方正在摆弄一件“拒马”,武器体积虽不大,不过铁齿排列精巧,称为巧夺天工也不为过。裴昀眉头微耸:“你打算出城作战?”
张巡眼皮一跳,抬起头来。将领之心,原不该轻易被人看穿。
可不等张巡说话,裴昀的注意力似乎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伸手探向张巡的肩膀,好奇地拈起一只软壳螺。
那是一种河边常见的螺,似乎是农家用来养鸭或鹅的。张巡原本想着心事,闻言也不禁愣了一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养鹅的螺……
多年前在真源县做官时,张巡在溪水边曾经捡到过一只小鹅,鹅翅膀受了伤,那时他还是多愁善感的书生,心中柔软,他替小鹅包扎好伤口,带回家中养了数月。
若非战火蔓延至身边,他或许仍在庭院里写字听雨,养鹅自娱吧。
“张御史?”裴昀叫了一声。
沉浸在回忆里的张巡一时间并未回过神来,他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被那场战火横劈为两半,上半生,他诗书风雅,或许比别人多几分傲骨,但和杀人打仗毫无关联。
当太守命令他出城迎接叛军的那一晚,他彻夜难眠,汗水沾湿了衣衫,乱世之中,文弱书生能有什么用处?那日天明之时,他穿戴整齐,来到护城河边准备自杀殉国。
秋风萧瑟,冰凉的河水没顶而至,他悲哀却并不后悔,他不曾有过远大的志向,也没有在官场左右逢源的天赋,家国破败,他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不过是有尊严的死而已。
肺里呛进了河水,就在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时,周身却突然热起来。像是有火焰在水里燃烧,炙烤得他全身发烫,眼前血红的一片,像是鲜血,又像是烈焰,那颜色渐渐在水中融开,占据了整个视线……
失去知觉往水中沉下时,他恍惚看见,一枚红色的羽毛轻轻地,像刀刃一样插入了他的胸膛……
“张御史?张御史?”
裴昀一连叫了几声,张巡才回过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