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安禄山要穿衣服,他有三百斤的体重,需得有人蹲下替他把肚子的肥肉顶起来,才能穿衣,他一连叫了好几声,当值的宦官才慌慌张张地从门口进来。
“死在外面了吗?”愤怒的安禄山随手抓起一个铜香炉,就朝宦官砸去。
“砰——!”
香炉砸中了人,却不是那个动作慢了半拍的宦官。
来送战报的李诸正好走进来,被香炉砸了个正着。这一天本来不是他当值,却受了池鱼之殃。
铜制的香炉很沉,砸在额角,李诸头脑中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几乎立刻昏厥过去,鲜血顺着额头上的伤口迅速往下流。嗡嗡作响的耳边,依稀传来闯祸的宦官磕头说“该死”的讨饶声,但李诸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去按压伤口,笔直地跪了下来。
——否则,等待他的可能是更严厉的惩罚。
鲜血让视线模糊不清,李诸如同雕像般直直跪在地上,突然,冰冷额头上泛起一股热意……
安禄山已经穿好了衣服,手里抓着一把香灰,按在他的伤口上。
年轻侍卫的眼瞳因剧痛而有些迷蒙,仰头看去,帝王皱眉俯视着他,似乎在看他伤口的深浅。当初,他被阉割时血流数升,濒临死亡,也是安禄山亲手用木灰为他止血,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些年来,李诸分不清自己对安禄山,究竟是爱是憎。
“拖下去。”安禄山不耐烦地踢了那个瘫软在地上的宦官一脚,甚至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李诸流血的脸上。
宦官被侍卫们拖了出去,“饶命……”的哭喊声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到。
“他们都怕我,只有你不怕,”安禄山似笑非笑,声音竟有几分欣赏之意,“当年你们一溜排开,只有你的脖子是梗着的,我就知道你的胆量非同寻常。这些年,你没有让我失望。”
夜色初降,李诸一身疲惫地回到府中。
耳边传来一缕幽幽的乐声,仿佛月色在拨弦,令人的心境也安静下来。
乐师在亭台里独自吹奏筚篥,苍白晶莹的侧脸被月色洗练,身形单薄而孤独,仿佛将所有心魂都交付在音乐之中。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青石台阶上沾着露水,苍凉的曲调催人落泪,连带着庭院里的月色也苍凉起来。
雷海清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近。只有在吹奏时,他才会成为那个天赋过人的清澈少年。像沉默的山石,被光之手强悍而有力地砸碎,露出顽石中莹莹夺目的美玉。
亭台上摆着一把陈旧的五弦琴,李诸缓步走到琴边,盘膝坐下来,十指落在琴弦上。
牡丹花开在月下,宫花红得寂寞。
琴声相和,乐师的吹奏丝毫没有停顿,也许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命运无常的动荡,失去家国的痛苦,故园残破的怀念,让他们无需言语。
不知道合奏了多久,渐渐的,筚篥的曲调从幽咽低沉拔高了一点,像是深井中看到了星,微小的光芒与欢乐在声音中渗出。李诸的心绪也随之一振,指下琴音渐渐明朗——
拨云见月,鸟鸣山涧。
再深的孤独,有人共鸣,便会化为声音——或许,不是言语的倾诉,而是心弦的和鸣。
李诸从来没有弹过这样的曲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只是顺着心绪起伏而拨弦,顺着月光溯流而上,曲子那样好听,好听得就像所有的苦难都可以被抚慰,所有的伤口都会被抚平,所有的思念都有人聆听。
这一晚之后,李诸将雷海清的脚镣去掉了。这原本不合军规,但作为安禄山的近侍,没有人敢对他质疑。
叛军连吃了几场败仗,战略要地雁门关得而复失,在河南又因张巡死守睢阳而被拖延战机。
阴云笼罩在洛阳行宫中,侍卫们远远都能听见安禄山发怒的斥骂声。李诸如履薄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侍在暴躁的帝王身边。也许是额头受伤的缘故,这些天来李诸总是精神不济,夜里睡不好,几次差点出了纰漏。
夜深人静,忙碌了一天的李诸疲倦地躺在床上,很快进入梦乡。不一会儿,熟睡的他眉头紧皱,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冷汗浸湿了鬓发。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从黑暗中传来,李诸冷汗涔涔地坐起来,双眼睁大,抱着自己的膝盖在黑暗中喘气,像是受伤的猛兽。
无论过去多久,在他以为已经忘却往事的时候,熟悉的噩梦仍会突然在寒夜里悄然而恶意地袭击,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被惊醒……空气仿佛凝固得令人窒息,李诸手上的青筋凸起,额角上的伤口又开裂了,火辣辣地疼。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李诸猛地抬起头,一跃而起!军人的本能让他毫不迟疑地挥刀斩下——
半截蜡烛滚落到地上,烛光洒了一地。
李诸愣了一下,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亮光。血与咸湿的冷汗滴落在眼皮和睫毛上,有些刺痛,也有片刻恍惚。他从来没有想过,在无眠的黑暗里,会出现烛光。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刀刃清寒而准确地抵住来人的颈脖,只要再深入半寸,就可以将对方的脖子割断。
被刀抵在门上的少年脸色微微苍白,身着轻薄春衫,手还握着烛台,像是一朵墨画的花,开在春夜的门扉前。
“你来做什么?”李诸的声音沙哑,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
“我听到里面有声音。”乐师发抖的目光落在他流血的额头上。
他将手中的刀移开,平息胸膛的起伏,冷漠地说:“下次再这样闯进来,被砍掉的就不是蜡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