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山上做这些记号,”裴昀放目远眺群山,“如今唐军丢了洛阳,从陕州撤退时,要先抢占潼关,就必须走这条山路,如果没有人领路,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就会让安禄山的叛军捷足先登。”
风雨交加,山河飘零。
“你那封信,既不是家书,也不是情书,而是写给唐军主帅的战报。你把地图和所有的标记附在信上,让信鸽把信传到军中。我说得可对?”
陆痴呆立在雨中。眼前这个人,早已洞悉了他的全部秘密与目的。他对战局与人心的判断,简直精准到了可怕的地步。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裴昀笑了笑,“和你差不多,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人。”
生死几度,长剑已旧,风雨满袖。
八
“走吧。”裴昀头也不回地说。
“去……去哪里?”陆痴惊疑地看着他。
“去迷谷。你今天不顾大雨也要上山的目的,不就是去迷谷吗?”裴昀微勾唇角。
陆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对方说得没错,麋山还有一处地方,他还没能成功地刻下路标——梦溪迷谷。
这处山谷最危险,不是因为道路狭窄难行,而是因为地势复杂。谷中小道纵横阡陌如迷宫,就算在正午,也很难分清南北。
陆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点点头:“我来迷谷有十几次了,每次都不敢深入,实在是辨不清方向,我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后来才发现不是,因为指南勺在这里也不管用。”
陆痴从怀中摸出一个画着方向刻度的方形盘,放在地上,上面的指南勺纹丝不动。
——迷谷中究竟有什么秘密,让唐军的侦查兵无法辨识方向,连指南勺也失去了作用?
“到深处去看看。”裴昀迳自往迷谷深处走。
陆痴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来。两人不知道走了多远,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流而行,溪水之上雾气蒸腾如梦,两边遮天蔽日的林木阴森参差。很快,陆痴发现了地上的一个熟悉的记号——那是他刚才做过的标记。他们不知不觉,又到了曾经走过的地方。
他们在幽谷中迷路了。
裴昀俯身在溪水中查看,溪流湍急,雨水纷纷绽开如花,他摸到溪边的石头,指间沾了一些青色的粉末。
“……”裴昀沉吟片刻,“把指南勺拿过来。”
陆痴赶紧将指南勺递上,裴昀把指南勺拿在手中,那些石粉如有磁性,竟纷纷吸附在铁勺上!
“山谷的天然迷宫,只怕与这些石粉有关。”裴昀微微眯起眼睛,“石粉的磁性,不仅会让用来辨识方向的指南勺失去作用,而且,因为石粉沉淀在水底,溪水的流向并不遵循常理——不排除这里的溪水实际是逆流的。”
“逆流?”
陆痴大吃一惊,他在军中训练的侦查常识,在找路时沿着水流最可靠,所以他也沿着溪水找方向。此刻睁大眼睛仔细看去,溪水确实从稍低的地方缓缓回流到高处!
“溪水之上有浓雾,所以很难看清楚,水流的方向又不循常理,自然容易迷失。”裴昀慵懒的眼眸里渗出一缕明亮的光华,如同山涧峡谷沁出的清冷月光,那是面临挑战和危险时的信心,他直起身道,“跟我来。”
两人朝幽暗山谷深处行走,不知过了多久,陆痴已经累得快要走不动了,汗水和雨水裹在身上,衣衫仿佛有千斤重。这条路真的能走出去吗?无尽的幽暗与阴森,重复单调的溪水声,让陆痴觉得,沉重的不是湿透的衣衫,而是他心中的希望。
方向对吗?他不知道。能找到出路吗?他也无法回答。
也许走到尽头,才发现无路可走。陆痴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支撑他走下去的,从一开始的烛火般忽明忽暗的希望,最终变成了将军那白衣醒目的背影。
将军的背影修长,走在前面探路,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就在陆痴的眼睛再一次被汗水糊住时,突然见将军停住脚步:“那边像是出口!”顺着将军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只见山穷水复的地方,露出了一线光芒,前路仿佛陡然开阔起来。
——那是出口吗?
陆痴心头狂跳。
密林深处,可有出路;命运深处,可存眷顾?
这一次,他可以做到吗?
“上前去看看。”裴昀话音刚落,头顶突然传来古怪的巨响,陆痴一抬头,只见无数山石与泥沙纷纷滚落而至!
连日暴雨让峭壁上的山石风化松动,此刻碎石如雨,泥沙俱下,陆痴顿时如遭雷击。
来不及闪避,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他如坠冰窖,脸色骤然惨白——
西面的窄道,曾经唯一可以直达潼关的近路,在这场暴雨中必然已成为死路。
山石塞路,唐军无法取道麋山,无法赶在安禄山的叛军之前抵达潼关了!他送往军营的信与地图标记,将成为一张无用的白纸。
他算尽了地利,却没有算到暴雨天时……
突如其来的绝望,就像那天敌军如黑云压城时的颜色,铺天盖地,避无可避。那是强悍的死亡,要把他们这些凡人碾为齑粉;那是战争的狂怒,要将所有的希望吹散。
这是暴雨,是狂风,也是天意。
他改变不了什么,守不住国土,也守不住尊严。
陆痴呆立在原地,甚至没有意识到朝他头顶坠来的石头。
“闪开!”
突然,陆痴被一股强悍的大力一推,顿时扑倒在旁边。
耳边一阵剧痛,半边肩膀火辣辣地疼。四周轰鸣声如雷,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