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裴昀似笑非笑,“也是为了找东西吧。”
六
天快黑时,陆痴终于回来了,看来是摔了一跤,身上沾满泥很滑稽,但一看到他们就高兴地说:“今天我真的没迷路,找到下山的路了!”
“怎么找到的?”裴昀好奇地问。
“下山时遇到一个砍柴的樵夫,跟着他一起找到的!”
“……”
“将军你明天还上山吗?你在山上找什么东西?要不要我帮忙?现在我对地形可熟悉了!”陆痴信心满满地说,“或许能帮你找……”
他话没说完,一抬头却发现将军在脱衣服,褪下来的白衣粘着鸡毛,宽肩窄腰长腿,身材真不错……不不,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将军正光着膀子四处找衣服穿!
“这件衣服借我穿穿。”裴昀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陆痴突然大叫一声:“别碰!”
“怎么了?”裴昀疑惑地回过头。
“这……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陆痴紧张地冲上前来,一把将那不起眼的衣服抢过来,抱在怀里。
堂堂将军厚着脸皮欺负村民,叶铿然额头上的青筋忍不住又跳动了一下……如果可以,此刻他宁愿看不见。
“没衣服穿真苦恼呢,”裴昀一转身,笑吟吟对上叶铿然冰寒的眸子,“校尉,借点钱。”
“……”叶铿然的脸色简直可以用铁青形容了。
“衣服上都是鸡毛和臭气,我总不能一直光着膀子,虽然我知道你们不介意看我光膀子……”
叶铿然的拳心握紧了,仿佛只要一个没忍住,就会出手揍人。
终于,一件青衫扔到裴昀怀里,裴昀委委屈屈把叶铿然的衣服穿上,看看袖子,不太满意地说:“有点小,凑合着穿。”
裴昀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睡觉了。陆痴紧紧抱着自己那件衣服,连睡觉也没敢松手,似乎是担心被抢。
夜色渐沉,万籁俱静,叶铿然也沉沉进入了梦乡。
自从踏上找寻凤羽的旅途,他经常觉得疲惫,入睡后很少做梦。
这一晚,他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小小的自己独自游曳在宽广的水域中,水底的一切太冷了,太单调了,只有游鱼冰凉地贴着面颊划过。
突然,一点金色幽光在水底闪动,就像黑丝绒的夜空上一颗遥远的星辰。
叶铿然眼前一亮,划水游到那光的旁边,四周缀着贝壳与珊瑚,而那发光的羽毛就静静在珊瑚丛中,沉静如同磐石。
周围的水域都被微微染亮,叶铿然伸出手拨开珊瑚丛,如同在童年最瑰丽的梦里,期盼着踮脚摘下星辰……
可珊瑚丛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羽毛不见了。
“铿然。”
身后传来娘亲的声音,他回过头,娘笑得温柔如昨:“走,我们到水面上去。”
“我不走。”梦中的自己似乎有些迟疑。
“走出这水域,才有相遇。”那轻柔的声音似乎是娘亲在说,又似乎是他心底的某个声音在说,“生活在这黑暗的水底,看不见阳光,也看不到月亮,更不会遇到琳琅。”
琳琅……?
刹那间,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哪怕在梦中也能感受到奇妙的悸动——那鲜活的东西——鲜活的生命,鲜活的爱情,鲜活的旅程,跳动的心脏,可以拥抱住爱人的手,身而为人最珍贵的东西。
水域微微晃动起来,娘亲的身影消失了,雾气中,他看到了曾经的陇右战场。
少女拈弓搭箭,笑得没心没肺,灿烂飞扬。他惊喜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琳琅!”
转眼间少女长出了翅膀,化为华美的凤凰,清越鸣叫声穿透十五年离别的光阴与尘土……可那些颜色渐渐又都褪去了,他的视线中只剩下单调的黑与白,天空中没有鸟的痕迹,世界落满了悲伤的雨丝,耳畔传来熟悉而清冷的声音,雪山般的威严:“我的琴,只弹地狱,不弹红尘。”
……舅舅?一条白龙盘旋在帝国的苍穹,也盘旋在青年的眼瞳中。
大雨里,恍惚有一颗幼苗在雨水和鲜血中发芽,随即疯长成藤蔓,冥冥中仿佛有一只眼睛骤然睁开了,悲悯地俯视着他。
那是命运的眼睛。
“不要……”
沉沉睡梦中,似乎有巨大的漩涡要将他整个人吸进去,他根本辨识不出漩涡的方向,更无力抵抗。浑身如被藤蔓缠住,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每一寸肌肤都被勒紧,连灵魂也被捆绑囚禁。如坠地狱的痛苦窒息中,一个水渍般模糊的人影在视线中浮起……白衣潇洒磊落,风雨不侵。
是将军来了!
他眼眶发热,一身白衣的将军走过来,像混沌黑暗里的一道光,驱散了周遭的绝望。将军似乎在跟他说什么,但他太疲倦了,耳边嗡嗡作响,听不清晰。终于,光芒像白昼的潮水吞没了一切,将军的身影也被席卷而去。他大声喊:“将军——!”
叶铿然猛地睁开眼睛。
裴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坐在他身边:“做噩梦了?没事吧?”
“将军……”叶铿然微微喘息,望着对方的眼睛,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自从岭南的那场大雨之后,他们出发寻找凤羽,可从始至终,将军似乎隐去了最关键的细节。
一阵风起,窗外的夜色中群山微微震动,仿佛比山岳更强大的命运在黑暗中启动。
“你想多了。”裴昀没正形地微笑,打了个哈欠。
叶铿然还想说什么,裴昀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按下来睡觉:“别胡思乱想,睡觉头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