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令诚爱指手画脚,不时与主帅高仙芝起争执。高仙芝直率豪爽惯了,当场怒不可遏,转头并不会记恨,边令诚却不动声色地将恨意藏在眼底冷光里。封常清曾不无忧虑地提醒过高仙芝:“边令诚虽然不懂兵略,但他是天子近侍,宫闱暗箭,一句话,有时就可以杀人。”高仙芝皱眉不语,他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但江山危在旦夕,战事不容有失,他不能让步。
“封常清接旨。”边令诚大步走过来,一脸阴阳怪气的冷笑,身后跟着数十个全副武装的侍卫。
封常清看着他们的阵势,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雪越下越大,远处传来乌鸦不详的叫声,只听边令诚趾高气扬地宣布天子敕书:“封常清不战而退,先失洛阳,再失陕州,罪大恶极,就地处斩!”
四周一片哗然!
士兵们都满脸难以置信的惊愕、恐惧和愤怒,许多人暗暗握紧了拳头,封常清只微微怔了一下,神色平静地说:“来得比我想象的快。”
他早已将遗书写好,活到今天,只是为了一个人、一句诺言而已。
如今看来,只能不告而别了。
“封将军!”旁边的士兵们要冲上来,被封常清一抬手淡淡止住。
他缓缓抽出腰畔长剑,太监和带来的侍卫顿时脸色大变,慌张地后退……
封常清唇角带了一丝不屑的笑意,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出神地凝视着剑身清光道:“这把剑曾经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第一次是在我六岁那年,我坠下城墙时,原本是该死的,蓝色的光芒接住了我,让我活了下来,等我清醒过来时,手边就发现了这把剑。”
四周一时安静,士兵们也是第一次听封常清说起这离奇的往事。
“第二次是我初上战场,它让我死里逃生。我一直以为,这把剑给了我战无不胜的力量。凭借着这力量,我克服了自己跛脚的缺陷,上马骑射;凭借着这力量,我百战沙场,看淡了生死,看惯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到,那晚我走在蓝桥下——”
蓝桥春雪,秦岭秋风。
任由四季轮换,雪中一身豪情不减,风中一句承诺不变。
封常清抬起眸子,坚毅神色中有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力量:“我一直以来握住的,这手中长剑并不是战无不胜的力量,而是生死不悔的信诺。
“我曾经许下诺言,一生追随高将军。何其有幸,我能与他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我死之后,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
所有的士兵心头都是热血一涌,眼眶也涌起热气。
“封将军!”
在回营帐的路上,高仙芝突然有些心神不宁,眼皮跳得厉害。
远远地看到一个士兵冲过来,满脸汗水和泪:“高将军,封……封将军被杀了!”
高仙芝心神剧震,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颅,他一把挥开那士兵,狂奔到校场!
将士们围着一处地方,鸦雀无声。朝廷的监军太监边令诚好整以暇地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
“滚开!”高仙芝声音嘶哑,粗鲁地拨开人群,士兵们为他让出一条道路,一张张脸上布满惊惧。
来不及了。
那人静静地躺着芦席上,颈脖处流出的鲜血将雪地洇红。
高仙芝难以置信地跪倒在地上,凝神看着那已经失却了血色与生气的脸,那说好要和他并肩作战的人,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了。滚烫的泪水从眼中涌出,地上的芦席、尸体与鲜血都被泪水模糊,他发出野兽般的痛苦惨叫:“是我害了你啊啊——”
军中无数士兵潸然泪下。
太监似乎有点害怕,朝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来自内廷的侍卫心领神会,趁着三军悲恸无人注意他们,悄悄提着长刀走到高仙芝身后,一刀捅去!
高仙芝猛地转身,那内廷侍卫来不及反应便被高仙芝一掌推开,摔倒在几尺开外,吐出一口血。
大唐名将稳稳站了起来,光明磊落如山岳,那血红的双眸让太监边令诚和他带来的人震慑胆寒。
“杀……杀封常清是陛下的旨意,”太监强作镇定,但发抖的声音泄漏了他此刻的慌乱,“陛下还……还有恩旨给你,接……接旨!”
内廷侍卫们警惕而恐惧地慢慢围了上来。
“高仙芝退兵不战,玩忽职守,克扣军饷……”太监尖细的公鸭嗓子发颤地念着罪状。
“不过是赐我一死而已。”高仙芝厉声打断他,“此次平叛,我和封常清都已决定以身殉国,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死法,更想不到的是……”
他弯腰将封常清的尸体抱起来,脚步终于踉跄了一下:“当初是我收你到帐下,这些年一起护卫北方边境,说好的同生共死,如今你竟先走一步。”高仙芝眼中泛起水光,“兄弟并肩,黄泉路上不孤单,我很快就来。”
他突然转身朝三军将士,双目暴睁:“将士们,如果我克扣了军饷,你们就喊‘实’,如果没有,你们就喊‘枉’。”
“枉!”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三军之中传来。
“枉!”
无情的大雪狂舞席卷,模糊了天地。
“枉!”
响彻天地的哭喊声被大雪吞没。
监斩人手起刀落,高仙芝高大的身影轰然倒下,倒在封常清的尸身上,两人的热血流在一起。
寂静的雪地上,一道蓝色的光芒无声散入苍穹。
十一
天地如同一张巨大的白幡。
在一声清越的鸣叫声中,大鸟扔掉正在啃的红薯,展翅高飞,迎向天空中蓝色的光芒!一枚羽毛自云端飘落,深蓝如同无底的渊泽,乱世的悲歌,诗意的击剑,带着战神般威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