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知道就好。”神树傲娇地把叶子翘到天上。
在它把地府的天捅穿之前,我借住它的藤蔓,扛着学姐从墙上下来。搭在她身上的棉服差点就要落地,我眼疾手快接住。
学姐看起来更虚弱了,皮肤白得接近透明,整个人就像要消失一般。我摸了摸她的额头,跟摸冰块没有什么区别,便把自己的棉服给她裹紧了。
先前学姐只说要我陪她下黄泉,却没说下黄泉干啥。看现在这个样子,也问不了话,我只好先把她靠在墙上。
再环顾四周,看清地府里头的景象,居然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盏。不过火焰都是青色的,缀在黑幕之上,有种诡异的视觉冲击。
鳞次栉比的房屋分散排列,看着井然有序,就是有些阴森。时不时就能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可怜鬼,佝偻着身子飘荡在道路上,嘴里不住念叨:“冷、冷、好冷啊……”
鬼也会感受到冷?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一进来,这个地方就透露出森森凉气。那是种无孔不入的冷,从地府的每一处角落钻出来,一直钻进骨头缝里,把我冻得脑仁疼。
我把学姐身上的棉服再裹紧了些,想去那边的商铺讨点热水喝,扛起她往前走。
怪事又发生了。
那些商铺看着明明近在眼前,可我一上路,它们就跟潮水似的飞速后退。我前进一步,它们后退一截。
等我走出十来步,那些房屋就像隔了道长长的岸,落在远方,缩成小小一片。
再一低头,脚下凭空出现了条黄沙铺就的地面。路的两边栽满了曼珠沙华,红得似血,几乎要燃烧起来。鲜红色彩在阴暗地府里异常醒目,几乎要烫到我的眼睛。
看来先前渡的是黄泉,现在走的就是黄泉路了。
肩上的学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忽然哑着嗓子开了口:“学妹,你骨头好硬。”
归功于我优秀的职业素养,我在第一时间就纠正了她:“不是我的骨头硬,是人类的骨头本来就硬。”
学姐沉默了三秒,才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在说你扛我的姿势呢?你哪怕是背着我也好,一定要扛着吗,你不觉得这种姿势特别不雅吗?而且我现在脑袋有点充血。”
“哦,不好意思。”我很快反应过来,改成背的:“不过学姐你现在既然醒了,要自己下来走吗?”
学姐的声音又低了些,跟雾似的,轻飘飘的:“再背一会儿吧,我没力气了。”
于是我就这么沉默地背着她走在黄泉路上,经过了一朵又一朵火红的曼珠沙华。
路上偶尔还能碰见几个失魂落魄的野鬼,行进路线很诡异,往前走几步,停在原地转上几圈。再往左边走几步,又停在原地转上几圈。如此循环往复,永不疲倦。
而且不只一只鬼这样徘徊,好几只都这样。似乎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很迷茫的样子。
看着看着,我就了然了。上过那么多年学,做过那么多年人,却既没人教过该怎么生,也没人教过该怎么死。生来毫无预兆,死去也毫无预兆。
所以这些鬼第一次死亡,第一次踏上黄泉路,都迷失了方向。
本来以为地府就是个阴气森森的地方,妖魔鬼怪横行,没想到,连鬼都这么心酸。
可是,它们难道无法看见对面那片房屋么?难道在它们眼中,前方依旧是黑蒙蒙的么?
我正疑惑,就看到左前方一只年轻的鬼。
她一看就是新得不能再新的鬼了,还把自己当人一样,不住念叨着:“囡囡考了一百分,要给囡囡做红烧排骨,囡囡、排骨……”
这样念叨着,她还比着提袋子的姿势,快步走着。她不停迈着步子,却一直在原地打转,应该是在买完菜回家路上发生了意外之类的。
忽然,她好像终于认清了现在的情形,看到前面漆黑一片,紧握的手渐渐松开。
良久,她望着眼前的黑暗,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清醒过来,嘴里却依旧念叨着:“囡囡,我的囡囡,囡囡还在等我回家做饭吃……”
声音越说越轻,轻得宛如梦中呓语。
说完,她蹲下身去,放声大哭。
还有另外一只鬼,手里也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发了狂似的,大声喊:“媳妇儿,我中奖了!我终于中奖了!以后咱们不用再受房东的气了,买个自己的房子,开个自己的铺子。咱就招小地方的人,不欺负他们,不干没良心的事!”
他一边笑一边哭,笑得大声,哭得也大声。不住跺脚,狠狠锤着自己的大腿。
只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后,便既不笑,也不哭了,只剩下漫长的沉默。
最年轻的是个小鬼,比我膝盖高不了多少,手里同样攥着东西。他迈着小碎步,一步一步往前走,脆生生地重复:“草莓味的糖,都给姐姐吃!姐姐不要难过,医生说我很快就可以好起来的!”
他太小了,小得估计连死亡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就到了这里。
……
就这么走走停停的,那些鬼魂半天都没往前挪多远,最开始和我并排的鬼都远远落在身后了。
我本来还想转身去看看那些鬼怎么样了,学姐就跟能猜到我想法似的,开口制止,声音沙沙地说:“黄泉路,莫回头。”
黄泉路,莫回头。
莫回头啊。
我在心里默默重复了遍这几个字,大脑空白了会儿,才继续朝前走下去。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周围只剩下我一个人,终于到了黄泉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