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李八郎大惊失色,一把将叶铿然挥开!
琴师浑身因为愤怒而颤抖,眼底杀气暴涨,双目血红,带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暴戾。
“咳咳……”叶铿然吐出一口血,眼底渗出悲凉:“你还不明白吗?人死如灯灭,返魂树根本没有办法复活故去的人!它只能将那些零碎的记忆强加进人的躯壳,让人变成行尸走肉而已。你所筹谋的计划,你所追求的奇迹,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这一瞬间,李八郎全身突然被雨水湿透了,所有的大雨好像都落进了他心里。
“不可能!”李八郎满脸雨水,厉声说,“裴昀是他生命的延续,是这世上与他最相近的人。连河水都可以逆流,为何生死不能回溯?”
那么强的不甘、恨意与思念,可以让河水逆流,让大地崩裂,让日月星辰改变位置,可是……却无法挽回一个人的生命。
他绝不相信!
“滚开!”他猛地挥手,叶铿然顿时被他再次甩了出去!
李八郎毫不怜惜地提着裴昀的衣领,将他拎起来,狠狠说:“你没有悲伤,把我的悲伤借给你;你没有绝望,把我的绝望借给你;你没有力量,把我的力量借给你。”他看着少年的眼睛,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声音低沉庄严如同神谕,“回来吧。”
裴昀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手上的伤口仿佛有火焰在欢唱,在焚烧他的身体、灵魂、过往,将一切都化为灰烬。他缓缓仰头,茫然睁着眼睛,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人,任由别人的回忆在头颅里疯长,任由别人的爱恨在胸腔里摆荡。
长安街已经被水淹没,四周汹涌着齐腰的浑浊的雨水,白龙收集了天地间所有雨的力量,催生反魂树的生长。
这是最后的祭奠。这座古老辉煌的城池,这曾经繁花似锦的人间,就是祭品。
琵琶音在他指间骤然响起,如同无数雨丝落入秋池,化为血色的人间炼狱。
没有知己的人间,没有尽头的孤独,也是炼狱。
当年他们相约饮酒,他以为那个人会有归期;当年他们离别,他竟然没来及问一声归期。
如今他的琴,只弹地狱,不弹红尘。
“舅舅,住手!”叶铿然挣扎着扑了过来,“你要复活已死之人,你要水淹这长安古城,都是逆天之举!会将你的力量耗尽!”
四周雪色光芒暴涨,亮如白昼。雨水变成了巨大的帷幕,两条白龙同时腾空而起!
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像是黑暗夜雨中的两道日光,令人睁不开眼睛。电闪雷鸣之中,血雾如雨洒落,绽放开朵朵红莲!
随后,稍小的那一条坠落了下来,激起暴雨般的水花!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我。”白龙的声音浑厚,如同来自天地洪荒,带着神圣的威严,他像神一样从高空中缓缓落下,渐渐恢复为人形,他的手中没有执剑,天地间所有的雨水都是他的利剑。
容纳百川的海洋,滑过脸庞的泪水,胸腔奔涌的热血,都是他可以掌控的“水”。
会流泪的人,怎么可能赢得战斗?
会被情感侵蚀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对手?
他会终结这一切,在这残酷的雨夜;他会重生那个人,在这神圣的雨夜。
叶铿然倒在雨水与血泊中,一动不动,李八郎冷酷地抬起手,掌心凝聚着不可测的强大的力量,即将给阻拦他的人最后一击。
可是,他的手却突然僵在半空中。
因为他看到,不远处的那人,竟从泥泞中缓缓抬起头来……
一道狂喜与期待的闪电在他眼底划过!在那一瞬间,他眼中泛起水光,所有被岁月尘封的光芒如同烛台迅速点亮,所有被时光锈蚀的疲惫都被谁的手轻轻抹去,所有被仇恨浸染的戾气都化为无形。
但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少年浑身泥泞狼狈,满脸雨水和冷汗,可是,抬眸看他时,破裂的唇角竟然勾起了一个笑容。
那是属于少年裴昀的神情。
李八郎眼中的欣喜凝固了,脸色迅速灰暗下去,神色变得难以置信,浑身止不住发抖。
不可能……为何少年的心魂还在?为何那人没有回来?
少年的笑容,像是被巨石压着的纤细的嫩芽,轻轻伸手就能掐断,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无论是巨石还是寒冬,都不能阻挡的力量。
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
隐藏在少年身体里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裴昀用剑拄地,朝他走来:“你之前问,老师教了我些什么……命运无常,人心险恶,世情冷暖,权谋阴暗,兵道血腥,没错,他从来没有教过我这些……他没有教过我命运无常,反正时光会教我;他没有教我世情冷暖,生活会教我;他没有教我权谋之术,朝堂会教我;他没有教我兵法诡道,战场会教我。
“他只是给了我一些爱。在社稷百姓与家国天下之外,他所剩的私爱,这些年他毫无保留的,全都给我和杜清昼。”
爱不会教人什么,它只是温暖的水与土壤,可以滋养美德。
坚定的意志是树,高贵的品行是花,良好的习惯是大地上葱茏的草木,它们全都在爱的土壤上生长。
在绝境中,这土壤会长出希望。
纤细的,在飘摇的风雨中倔强生长的的力量,就是希望。
“我的确渴望真相,但若是那真相会伤我重要的人,我宁可不去探寻。从八岁起,我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过去,我在乎的人,是活着陪我的人——我不怕过去,我只怕这过去让我再回不去。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老师救我、教我、养我,一年一年陪伴我长大,遇见老师时我什么都没有,如今我什么都有,他给我的足够多,我拥有的也足够多,就算有伤心的往事,也就是一场大雨而已,没什么了不起。鞋子打湿了仍然可以走路,我自会从这风雨里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