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张九龄的脸色一白,之前最坏的怀疑仿佛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印证,他把太子扶起来,直视对方的眼睛,“臣还是问那句话,请殿下如实相告——殿下为何带兵夜闯禁宫?”
太子满脸雨水和泪:“有……有人来报,说今夜兴庆宫中有人作乱,父皇宠爱寿王,根本不信任我,我急于洗脱冤情,在父皇面前立功,就带兵来了,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太子突然恐惧地猝然停住了,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他不敢说。
张九龄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太子不敢说,可是他听明白了。
太子轻信了传言,率兵来到禁宫,军队轰然攻破了宫门,可里面并没有人谋反——宫中静悄悄的,如同早已设好的死亡的陷阱。
那一刻,太子才明白自己中了计。
剑已出鞘,宫门已破,千军齐发,铁证如山,如果他去解释,父皇可会相信他?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是绝无可能。
只是一瞬间绝望的邪念,在毫无希望的暗夜里一闪,然后,耳畔仿佛有个声音骤然响起:既然已至死地,何妨置之死地而后生?仿佛闪电在头颅中劈开,无路可以回头,太子鬼使神差地挥下手……他的军队朝着禁宫冲杀了过来。
“我并不想反!”太子颤抖地抓住张九龄的手臂,“若是我知道丞相今夜也在宫中,我绝不会……丞相你相信我!是有人陷害我!”
往日里,他私下没有少抱怨这个刚直不通人情的宰相,可是在危机时刻,他知道,只有这个人会相信他,只有这个人会无惧危险挺身而出。
“是谁给殿下传的话,说今夜宫中有变?”张九龄竭力稳住心神,想要梳理出关键的线索。
——到底是谁来传信,能让太子深信不疑?
太子的喉咙动了动,似乎在迟疑该不该说出那个名字,终究还是说出了口:“是杜御使。”
一道惊雷滚过,血色顿时从张九龄的脸颊上尽数褪去。
他蓦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身影。
失踪多日的杜清昼。
新科状元郎、御史台御史杜清昼,站在昏暗的雨夜里,站在全副武装的叛军之中。
太子浑然不觉张九龄的不对劲,急切地继续说:“杜御使与我一向投机,我待他如知己良朋,他来传信,我自然深信不疑。”
眼神相交,张九龄的眸子里都是惊痛,杜清昼的脸色也刹时惨白,他是个聪明的少年,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些天,他假意结交亲近寿王李瑁的右神策军将领秦随,昨日酒过三巡时,秦随醉得不省人事,身上掉出了一封书信。
看到那封书信,少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以为自己不着痕迹地周旋在那些人中间,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可以做出一件大事,让老师看一看,他并不比裴昀差。
杜清昼勉强昂起下颌,努力想要维持最后的镇定和尊严,声音却在发抖:“老师,是我传的消息。”
雨落如麻,电闪雷鸣。
这一刻,张九龄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局,一个为他而设的局。
八
雨还在下,宫中的混乱却停了下来。
叛军束手就擒,浑身湿透狼狈的太子被侍卫的刀刃架着,绑到天子面前,跌跌撞撞地哭喊:“父皇——!”
李隆基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抽出腰畔的佩剑:“逆子!”
“我……我是被人陷害的!”太子跪下来颤声求饶,却见李隆基手中的陨铁剑猛地朝他刺了下来!
“啊!”太子一声惨叫,却没有预想中的鲜血飞溅——张九龄跪了下来,死死握住李隆基手中的剑:“太子束手就擒,前来负荆请罪,今夜兴兵之事还有隐情!请陛下听臣一言。”
“隐情?”帝王脸色阴沉得可怕,再转头看张九龄的目光中,除了怒意,更带了冰冷的猜忌:“爱卿教出的好学生,和朕的儿子一起来谋反了。这,就是朕刚得知的隐情。”
这句话说出来,大殿里顿时一片死寂。
连太子也停止了啜泣,恐惧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半晌才哆哆嗦嗦地说:“不……不是的父皇……”
“滚!”李隆基猛地一脚踢出,太子顿时惨叫滚出几尺,蜷缩成一团。
“太子从慈恩寺起兵谋逆,听说昨日张相也去过慈恩寺……”李林甫适时地补上一句。
一道闪电劈过,照得帝王的脸色如修罗。
李隆基冷冷逼视张九龄:“你让朕相信他们,可他们一个个都背叛了朕。杜清昼犯下的死罪,你还有何话可说?”
“杜清昼是臣一手带大的,臣不相信他会反……只怕他是中了奸人的计策。”张九龄心急如焚,忍不住压抑地咳嗽,“太子带兵前来固然有罪……但那幕后设局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李隆基怒极反笑,眼神森冷带着血丝,带着浓浓的失望:“这些年,朕可以不信自己的儿子,也不愿不信你。今夜的事,朕却看不明白了——你始终说有人在设计朕,到底是谁在设计朕?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你如此袒护太子,如此亲厚储君,究竟意欲何为?!是等不及朕死了吗?”
张九龄怔了怔,被雨水淋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冷到彻骨,雪亮的刀光刺痛了胸口,痛到晕眩。
帝王愤怒一压手,“刷”地一声,刀刃隔在了他和张九龄之间。
“嚓咔”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横亘在他们君臣之间的,不是薄薄的刀刃,而是再也无法弥合的信任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