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了吗?”李八郎的声音在耳边从模糊到清晰。
裴昀眉宇紧锁,睫毛剧烈颤抖,眼里都是泪水。他整个人都倒挂在半空中,只有双脚被李八郎稳稳地拉着。
“我教你,不会像张丞相那么温情。有些坎,你不拿命来拼,就过不去。不想妥协,就要对自己狠;不想死,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李八郎手中用力,一把将少年拉上来,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
裴昀剧烈地喘着气,湿透的头发贴在颈上,冷风一吹,刻骨的清晰,残酷的清醒。
“现在可以练第七招了吗?”李八郎问。
裴昀抹了一把脸,脸上也是湿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练你妹啊……”他惨白着脸,摇摇晃晃站起来,“刚才衣服也扯破了,我的衣服要十六文铜钱,你先赔给我。”
“……”
所有往事都已经过去,所有爱的伤口都终将愈合成回忆。
只有直面自己,才能战胜过去。人人心中都有一座记忆的高楼,悲伤与恐惧会让它危然欲倾,你无从遗忘与躲避,只有将那回忆,好的、坏的,全都砌成坚实的石阶,当你在自己的内心拾阶而上时,会看到更强大的自己。
从第七招到第十四招,裴昀都在高楼上练剑。他对高处的恐惧,就在一招一式里渐渐消融于无形。
李八郎很少鼓励他,只习惯性地命令:“再上一层楼。”
少年浑身都是伤口,手上布满茧子和血汗,咬牙坚持着,与当初入门时的潇洒轻松判若两人。越往高处,就越艰难,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窥探剑法真正的奥秘,哪怕他有天赋。
无论练剑还是别的什么,最初的兴趣固然珍贵,但到后来,更珍贵的是耐力,是那些在阳光下拼命流过的汗,暗夜里咬牙流过的泪,才终究成就了自己手中的剑与骄傲。
——当你真正坚持过,与内心的犹豫和恐惧对峙并赢过,你才知道那种热泪流过脸颊,汗水流过脊背的自豪。
浮云剑招如光如电,恍若风行水上,恍如登楼远眺,恍如立于巅峰睥睨河山——
挥剑如风,御剑如云。少年壮志,直上云霄!
六
“你听说了吗?前几日新科进士入宫问答,别人都说朝中政事,唯独裴探花言论西北战事,而且十分有见地,让陛下很是高兴。”
“大唐许久不兴兵了……如今边境安宁,张丞相也力主对四夷安抚,重文抑武,这探花郎倒是胆子大!”
“张相病了许久了,当下是李相最为炙手可热。李相对讨伐蛮夷可是热衷得很。”
“那倒难怪了。”
……
“嘘。”几人的议论声低了下来,他们看到远处一个紫衣修长的人影走了过去,正是他们口中的张丞相。
兴庆殿中。
“爱卿身体好些了吗?”李隆基示意宦官高力士取来软垫,亲自执了张九龄的手坐下。
“多谢陛下挂怀,臣已无碍。”张九龄温和颔首。
“朕给爱卿讲一件趣事。”李隆基似乎心情不错,将手边的奏折扔到一边,哈哈一笑,“听说最近长安街上的爱美的少年郎们,特别是那些自诩潇洒的‘五姓七家’的贵族子弟,都流行缓步行走。这倒奇了,他们平时策马射猎惯了,走路一向是疾如风的,朕听了这奇闻,就问是怎么回事,结果来报的人说,民间管这慢吞吞的步子叫‘张相雅步’。”
张九龄向来体弱,前阵子又大病了一场,病愈后气力不足,走路难免比常人缓慢。尽管容颜清减如雪,但他风姿如仙,在旁人看来这样的步态也别有韵味,结果长安城中贵族少年竞相效仿,竟流行开来。
听到这话,张九龄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说:“臣病体残躯,有何‘雅’可言?陛下莫再调笑臣了。”
“朝野倾慕追捧你的风度,并不是一时一日的事。朕没有笑你,朕是心疼你这身官服,愈见宽松了,”李隆基指着张九龄的紫袍官服,对面人虽然坐着,却总有飘逸之感,“爱卿,今日召你前来,还有件事与你商议,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大破契丹,朕想立他为相以示嘉奖,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张九龄袖中露出的手腕瘦削如玉,温润清凛:“宰相是代天子治理天下的要职,不适宜用作封赏。”
“那,朕只给他一个宰相的名分而不给他实权。”
“也不妥。”张九龄沉吟片刻,“张守珪如今攻破契丹,陛下就将宰相之位赏赐给他,日后他若是再平定奚、突厥,陛下拿什么赏赐给他?”
一席话让李隆基哑口无言。
李隆基想了想,终于说:“天下文治武功,缺一不可,边将有功不赏,何以扬我大唐国威?”
张九龄温和回答:“兵法有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自陛下登基以来,除了与吐蕃、突厥有过短暂的战事,从未有过大举征伐,四海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正是王者之道。如今的盛世得来不易,怎能轻言再燃战火?边将有功,陛下可以赏赐财帛金银。”
最终,此次商议还是以李隆基妥协而告结束。
等张九龄离开,李隆基难免有些气闷不快:“这张爱卿,模样跟瓷人儿似的,性子却如此强硬!总与朕意见相左,寸步不让!”
“陛下是明君,朝中才有直臣。”心腹宦官高力士赶紧笑着上前。
李隆基听了这话,脸色终于稍霁:“罢了,他这耿直的性子是改不了了,朕也爱惜他这风骨。细细想来,他的坚持倒不是全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