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美人,这话是一点儿也没错的。安乐公主一向觉得自己是美人,她见过的美男子也不算少了,但眼前这执灯的少年,却与她以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站在烛光中,分不清是烛光照亮了他,还是他站成了那燃烧的灯芯,周身都泛着温暖的微光,气质温润得仿佛春水能沁入人心。
“长得倒挺俊俏,抬起脸来,让本公主看看。”安乐公主话音刚落,旁边的太监就呵斥:“公主让你抬起脸来!你聋了吗?”
张九龄强压住心中的火气,缓缓抬起头,与安乐公主直直对视。
“比起我新收的那几个面首,似乎还要略胜一筹。”安乐公主盈盈轻笑,突然一个耳光打到身边的男宠脸上!那个一身脂粉气的少年被打得踉跄跌倒,马上又惶恐地捂着脸滚爬起来:“公主!公主息怒!”
“让你们去找几个男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尽找些丑的来敷衍本公主,以为本公主不知道吗?你们怕自己会失宠,嗯?”
最后一句虽然是笑着问的,语气却极为阴寒。
那个被打的男宠惶恐地跪下磕头谢罪,嘴里说这“不敢”、“死罪”,眼角的余光却阴郁狠厉地盯着张九龄。
“带走吧。”安乐公主似乎心情不错,随意一挥手,几人顿时都亦步亦趋地跟上她。见张九龄没有动,她奇怪地停住脚步,太监立刻尖声呵斥:“你还不走?”
“臣是朝廷命官,不是公主的家仆。”张九龄努力克制自己,衣袖下的拳心握紧。
几人都大惊失色,愕然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
“朝廷命官?”安乐公主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无声冷笑,“你是个几品官?九品校书郎吧?连宰相也不敢这样跟我说话。这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你们做臣子的不是我皇家的家仆,又是什么?”
“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是黎民百姓的天下。”
四周突然寂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有点意思。”安乐公主似笑非笑,仪态万方地走了过来,“你说得倒也有趣。”说话间,突然一脚踢向张九龄的膝盖!
她穿着时下流行的“高墙履”,鞋头方锐坚硬,加上她擅长习武骑射,又骄扬跋扈惯了,这一下踢得极狠,张九龄顿时踉跄了一下,差点跪倒,膝盖处的剧痛仿佛腿骨被生生踢碎,他却一把用手强撑住地,冷汗一滴滴从脸上流下来。
见这外表温和的年轻人脾气如此之硬,旁边的宫女和太监都变了脸色。
“但我不喜欢你说的话,这就是你的错。你听明白了吗?”安乐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张九龄咬牙不语。
“给他点教训。”安乐公主的脸色变得难看。
旁边的太监立刻尖声应答:“是!”忙不迭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掌朝张九龄掴去!
疾风刮过脸颊,张九龄的耳边嗡嗡作响,胸口几乎有一口热血要喷薄而出。他虽然出身寒微,但毕竟是书香世家,从未受此大辱,一瞬间只觉得生不如死。
——掴来的手却突然停在半空,被另一只手挡住了。
只听“嚓咔”一响,太监惨叫着滚倒在地,右手软趴趴地垂下来,显然是手腕断了。
“他刚才说的话,我倒很喜欢。”一身明黄衣袍的青年从容踱步过来,随手翻了翻桌案上的刚抄写的纸张:“这笔字,也不错。”
张九龄微微一颤,仿佛冰雪中抱炭,手几乎撑不住地面。
这人是……
安乐公主的脸色更难看,冷笑:“太子殿下。”
“士可杀不可辱,校书郎官阶虽低,也是进士出身,乃是天子门生。”太子说话毫不留情,“你们这样侮辱朝臣,我大唐天下,日后可还有人可用?
“若是文士不愿为朝廷尽心,武官不愿为天下舍生忘死,大唐亡国,也不远矣。”
安乐公主连连冷笑:“太子殿下教训得是,呵,妹妹先行离去了。”
“走!”安乐公主带着她的一帮人,恨恨地离开,临走前还不忘狠狠踢了那倒霉的太监一脚,“不中用的狗东西!本公主拿了你的头喂狗!”
等她一行离去,张九龄终于支持不住,狼狈摔倒在地上。
“多谢……殿下替臣解围……”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张九龄很清楚刚才若是无人解围,以安乐公主的行事,只怕自己唯一的反抗只能是一头撞死在墙上,血溅当场而已。
膝盖传来的剧痛钻心,但他还是尽力用手撑着自己想要站起来。
可惜连试了几下,都没能站起来。
太子皱眉看着他,终于俯下身来,却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而是直接撩起他的衣袍,将他的裤腿卷起。
“殿下不可——”
张九龄来不及阻止,衣袍已经被掀开,膝盖处红肿了一大块,如同拳头般高高鼓起。
“处理得不好,这条腿就会废了。”太子面无表情地问,“你这里有药吗?”
张九龄摇头,稍微想要挪动右腿,便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去太医署吧。”太子一手抄起张九龄的右臂,将他背了起来!
“殿下!”张九龄大惊失色。
太子显然是不多废话的人,径自背着负伤的少年校书郎,大步走出秘书省。皇城的道路笔直,青年的脊背也是。
张九龄也没有说话,只是眼中微热。他孤身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来到长安,蜀道之难,人情冷暖,他都可以坦然处之。直到今日变故突发,那绝望中朝他伸出的援手、背起他的脊背,只怕是一生也无法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