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是被硬灌进嘴里的烈酒辣醒的。
那酒真难喝啊,男孩的脸色更难看,捏着她的鼻子就把酒灌进来。她气哭了,可是又没有力气哭出声,只有委屈难受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凉凉的眼泪淌在烧得滚烫的脸颊上,她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这是治病的菊花药酒,你赶紧喝。”裴豆豆脸色铁青地命令。
不知道裴豆豆从哪里弄来的偏方,也不知道那么难喝的菊花酒到底有什么用,祝静思只知道男孩眼底布满血丝,满是执着、不甘和……恐惧。
或许终究是上天眷顾,祝静思逃过了这一劫。
清醒过来时,她看到裴豆豆趴在她身边睡得死沉沉的,身上都是血痕,衣服破破烂烂,肯定这些天为了给她治病想尽了办法。
她伸手摸了摸男孩裸露的脚指头,软软暖暖的。对方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却没醒来。身边的破碗咕噜咕噜滚开来,里面还有几滴残酒。
祝静思伸手去蘸了一下,舔在嘴里,似乎也没有那么辛辣,也有一点……甜的。
后来,祝静思的家人终于找到她了。娘搂着她又哭又笑,哥哥塞给她一块香甜的年糕。她把年糕悄悄塞到裴豆豆手里。被家人带走时,她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他,男孩的眼里也满是不舍。
那时,她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好漂亮,像火炉里漆黑的炭,在冰雪里仿佛也能拼命燃烧。
再一次见到裴豆豆时,是在张先生的家里。庭院里的阳光格外温柔,他正蹦蹦跳跳地抱着一大堆竹简到太阳底下晒,张先生在后面温和地叮嘱:“小心脚下,莫摔了。”
祝静思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短短几个月,男孩脸上的饥色都褪去了,穿得干干净净,看上去也胖了不少,站在张先生身边,就像月亮旁边一颗亮晶晶的小星星。
张先生的手还牵着另一个男孩子,听说是开当铺的杜掌柜家的长子,叫杜清昼。杜家的孩子矜持,裴豆豆顽皮,从那之后,三个孩子经常手牵着手去玩,还带着祝静思的宠物馒头。
再后来,三个半大的孩子学着书上听来的故事,对着菊花结拜。杜清昼年龄最大,自然是大哥;裴豆豆与祝静思同年,却比她大两个月,原本应该是二哥,可是祝静思不依:“我们同年呢,我不想做最小的!”
裴豆豆倒是懒得计较这些:“那你做老二吧,以后你就是祝二。”
“好!”祝静思高兴地指着杜清昼:“你是大郎。”又指着裴豆豆:“你是三郎。”
辈分次序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四
“裴三郎!”祝静思笑吟吟地喊了一声。
日上三竿了还在睡懒觉的裴昀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下来,颈脖下雪白的睡衣半敞,露出清俊的锁骨。
杜清昼看不下去了,皱眉上前捡起地上的被子,扔在他身上:“静思来了!”
迷迷蒙蒙的眸子满是睡意,可怜的探花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突然上半身悬空,睡衣领子被人轻轻拎起来,那床倒霉的被子再次滑落,掉在地上。
带笑的声音久违而熟悉:“在路上听杜欠揍说,你因为‘风姿清粹’被皇上钦点了探花郎?现在这副尊容,你不怕犯欺君之罪?”
裴昀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睁眼只见一个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少女单手拎着他的衣领,微笑俯视他。日光将她的轮廓勾了一层浅淡的金色,仿佛悠长的时光在发梢温柔流动。
成长、分离与相聚……那么多细小琐碎与斑驳的时光,当异乡成为了故乡,当年的男孩女孩已经长大。
“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起得这么早啊……”裴昀愣了半晌,却只说出了这句话。
“我卯时天还未亮就起来杀猪,辰时已经做了二十六单生意,在慈恩寺遇到杜欠揍,等着他写完字跟着他来找你,现在是午时。”祝静思指指日上三竿的窗外,她说话的样子和声音都很文静,把杀猪像弹琴绣花一样有条不紊地说出来。
裴昀突然伸出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早起两个时辰了不起么?”祝静思“呀”了一声,本能地闭上眼睛,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只见少年眼里的笑意渐浓,那笑容如此明亮,瞬间把许多年的时光穿透。
“今天我下厨,做红烧猪头如何?”裴昀扯过衣衫穿好跳下床。
清风顽皮地绕进窗来,吹起少女的裙摆,祝静思眼睛亮晶晶地说:“好。”
红烧猪头,鹅黄美酒,三个少年围坐在桌前。
“我这次来长安是为两件事。”祝静思托腮说,“第一件事是我在家里清理东西时,发现了一张书契。原来,当年我爹曾经收下两锭金子的订金,答应了别人打一把剑。书契上面别的字迹都还清楚,就是委托人那几个字看不清了,我爹去世已久,虽然已经不知道委托人是谁,但总不能失信于人。”
“倒像你的性子。”裴昀还是那副慵懒的神气,但笑意里噙着骄傲,他随口问,“剑已经打出来了?”
“哪有那么容易。”祝静思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勺子,“这把剑很麻烦,是一把木剑。”
铁剑易铸,木剑难造。因为铁剑往往只是利器,而木剑却蕴含灵气,常作降妖之用。
——祝静思的爹明明是个铁匠,怎么会接下木剑的活儿?
“我也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祝静思似乎看出了裴昀眼里的疑虑,“还有一件事,我想看看慈恩寺的菊花。”
“看菊花?”
“嗯,听我娘说长安慈恩寺的菊花天下第一流,就跑来想要看看,结果慈恩寺里根本不种菊花。”祝静思满脸遗憾地叹气,“于是我自己去花市里买了一丛黄金菊,栽在大雁塔下。可没开花的黄金菊看上去就像一丛杂草,真难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