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再一次坠入幻象,这一次,路乘看到熟悉的景象,阴暗逼仄的洞窟内,血色池水在轻轻的荡涌,他趴卧在血池边,血水的倒影中,他看到一张苍老又狰狞的脸孔向他举刀。
痛——!利刃刺进血肉的闷响声中,这是路乘此时心中唯一的想法,而在那利刃延着他的脊背不断切割,再用那双布满皱纹的贪婪双手伸进他的血肉,小心又残忍地活活剜出他的脊骨时,他更是痛到无以复加,身体不住痉挛,难以克制地发抖。
痛苦这一瞬几乎冲没他的神智,并非全然来自身体上的痛苦,还有部分,来自内心那一刻的感同身受。
原来……他哥哥被剜鳞剖骨时,是这样痛的……
泪水从路乘眼角汩汩流下,裴一鹤毫不在意,他双手小心地捧着那截尚且带血的脊骨,如获至宝般地高举,这一刻狂喜的神色,癫狂如同魔舞。
像是丢掉一堆无用的垃圾,他将路乘残喘的尸身踹如血池中,路乘口鼻呛入腥臭的血水,他想要挣扎上浮,可被剖掉脊骨的身体软烂如同烂泥,他无从着力,只能在血水中不断地沉浮。
这是个漫长且煎熬的过程,得益于圣兽的体魄,即便被剖掉脊骨,他也暂时不会死去,他在这暗无天日的血池中苦捱,活过一个个无光的日夜,却比死更痛苦。
终于,难以计数的时间后,他躯体中最后一丝生机也被耗尽,他的躯壳死去,他的灵魂从幻境中脱出,无边的黑暗中,路乘再一次上路。
就像路麟说的那样,人与人的互害与倾轧永无止境,有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将军,却在击退一切蛮夷恶徒,终于得胜而归,在大殿中接受封赏的那一刻,瞳孔中闪过从君王幕后刺来的冷寒刀光。
有时,他是传道的僧侣,他以无上的道法试图去度化众人,却被愚昧的凡人视作妖邪,送上堆满薪柴的刑架,而后燃起熊熊大火。
有时,他能提早察知这些刺向自己的利刃,他能够拥有不坏的法身,可他悲悯地看向那些试图伤害自己之人,却只迎来愈加惊恐扭曲的脸孔,愈多的尖刀,愈多的烈火。
路乘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可忽然某一刻,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
若非如此,那他为何总是在类似的痛苦中,一次次重复,一次次的徒劳无功?
而在他产生这一想法的同一刻,他前方的视野也出现了变化,黑暗转为鲜红,血水在他周身荡漾,他的尸身在其中沉浮,从未真正脱出。
路乘仍在挣扎,挣扎着离开,挣扎着去往黑暗的尽头,去寻找一切的救赎。
只要有光音天经……只要有光音天经,他就能度化一切苦厄!
可……谁来渡他呢?
路乘突然想,他经历这万般难以描述的劫难,难以形容的痛苦,去度化众生,可此刻在这生不如死的血池之中,谁又能渡他呢?
没有。
这是一条无比孤独无比漫长的路,世间不会有第二只圣兽,不会有第二个人踏上跟他同样的路途,众生身陷苦海中,他以光音天经度化他们,他身陷苦海时,无人可救。
莫大的悲哀中,路乘一点点沉没,曾经被他度化的苦痛此刻加倍地反扑,粘稠的黑暗将他包裹,他手臂高举,至始至终,无人向他伸手,直到黑暗灭顶的最后一刻。
他的意识在深海中不断下坠,冥冥中,他好像看到路麟站在血池岸边,隔着黑色的水面,悲哀地看他:“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路乘喃喃低念,在这一刻,他终于真正明白了,明白了他的苦痛,他的孤单,他的无望。
在他洞彻这一点后,他突然转身向下,不再向上伸手寻求救赎,而是逆游下深海海底,黑暗的最深处。
粘稠的水流在他周身急速奔涌,它们原本迫不及待地想要拉着他下沉,但这一刻,在路乘主动沉入底部后,它们竟然开始阻拦他。
路乘不管不顾,奋力下游,他视线中渐渐出现一具静静躺卧在深海海底的尸身,那尸身向上伸手,路乘则伸手向下,在他穿越无数水波浪涌的围阻,终于抓握住对方手指的一刹那,犹如噩梦骤然惊醒,路乘大口大口地急喘,幻象破碎,他从血池中第一次真正爬出,他的身体,也在那片黑水奔腾的荒原上,第一次浮出水面。
“看那里!”郭朝阳突然惊叫。
不断上涨的黑水逼迫下,他和杜子衡不得不来到山峰的高处,但他们仍未放弃寻找路乘,数次失败的搜寻后,这一次,郭朝阳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杜子衡同时发现了他,他本想兴奋地同路乘挥手打招呼,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那是路乘吗……?”他的语气中有些许迟疑,他和郭朝阳都对路乘的马形不陌生,本该一眼就能认出,可眼前这匹在黑水中泅渡而行的小马,却并非纯净的白色,他周身密布着细小的黑色疤痕,狰狞又丑陋,看起来每一道都深可见骨,疼痛难忍,但他却恍若未觉般,只一步步涉水向前。
幻境如黑水上生灭的气泡那样繁多,在这无数与血池类似的幻象中,路乘好像一次次被杀死,一次次沉没,却又一次次挣扎浮起,一次次将其跨过。
他每跨过一重幻象,黑水便在身体上留下一道寸许长的疤痕,深到几乎要烙进他的灵魂,而随着他不断向前,他身上的疤痕也还仍在增多。
慢慢的,那些丑陋的疤痕几乎覆满他身体的每一寸,而路乘仍在向前,在苦痛的幻境中,在那些幻觉般徘徊不散的声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