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了皇帝诚意,皇帝于是给了他机会。
这第一次的机会,就在贡院生变的当夜。拂衣楼楼主突然身亡,没留下任何交代,拂衣楼即将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
他很好地抓住了第一次机会,现在要去迎接他的第二次机会。
拂衣楼还余下了另外三位门主,和门下众多的人员。他们分布在全国不同的地方,而纪空明,现在要去一一处理他们。能留则留,不能留,则除。
投效朝廷,是一个大胆的决定。纪空明让属下跟随自己一起入不良人时,属下也曾担忧问道:“万一朝廷只是想利用我们,事后就卸磨杀驴呢?”
纪空明冷笑一声:“拂衣楼不能代表江湖,然而拂衣楼倒了,却出现了一大批无属人士,江湖又将掀起新的动荡。这动荡随时可能从江湖扩散到民间,破坏民间风气,影响朝廷统治。事后卸磨杀驴?那得是二十年之后的事,二十年后若还是一条那么容易被杀的驴,那便是自己不争气,怪不得谁。”
春风吹在纪空明的脸上,琉璃瓦折射的阳光晃了他的眼睛,他却抬起头,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层层叠叠的宫墙飞檐,翘起了唇角。
前路不明,那又如何?不搏一搏,怎么知道就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新路来?
更何况,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再也不当阴沟里的老鼠,这样的日子,他多享受一天,都是赚到了。
他负起手,挺直脊背,大步往宫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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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太子从屏风后走去,朝皇帝行了一礼。
“怎么样,看见这个纪空明了吧?”皇帝一边喝茶一边道,“觉得他如何?”
太子道:“纪空明此人,武功上乘,为人机敏,只可惜私德有亏。那崔令宜与他也算是同门,听他所言,二人并无私怨,而崔令宜对他更是不曾设防,他或许是怕崔令宜揭穿他的身份,让他无法在不良人中立足,竟直接对她痛下杀手,此乃小人所为,难堪大用。”顿了一下,又道,“幸亏崔令宜命大,否则还不知爱妻深重的卫编修会干出什么事来。纪空明自称不良人,儿臣只怕卫编修一时昏了头,误以为是父皇指使,对父皇心生罅隙。”
皇帝淡然道:“没什么误以为的,让他杀崔令宜,本就是朕的意思。”
太子愕然。
“不杀死她,也是朕的意思。”皇帝撇了撇茶上浮沫,继续道,“正如你所说,朕也不想和卫云章结怨。”
“为、为何?”太子语无伦次,“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那纪空明不是说了,崔令宜是从小被拂衣楼楼主劫走,在拂衣楼里长大的,她替拂衣楼做事,纵然有罪,也罪不至此吧!反倒是明明出身名门,却过着朝不保夕、刀尖舔血的生活,甚是可怜!”
皇帝抬起眼,瞧着太子,轻笑一声:“你替她说话,究竟是真心可怜她本人,还是因为卫云章喜欢她,你怕伤了卫云章的心?”
太子怔住。
皇帝放下茶杯,语气平缓:“朕早就想说了,你以为你和卫云章的那点事情,朕不知道?甚至你以为卫云章习武一事,朕也不知道?朕不过是不想管罢了。”
太子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跪什么?难道朕还要治你个结党营私之罪?”皇帝哼笑一声,“从古至今,有哪个皇子是与朝臣没有半点人情私交、没有半点利益往来的?真有这样的皇子,那最多只能当个胸无大志的逍遥王爷,当不了继承大统之人——穿上龙袍,坐上龙椅,放眼望去竟无一个臣子是自己的人,这样的皇帝,能守稳这个江山吗?”
太子嘴唇紧抿,手指微颤,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想说,你虽为太子,却从无身为太子的实感,甚至屡屡怀疑朕会另立康王?”皇帝盯着他。
太子顿时叩首:“儿臣不敢。”
“这些虚言不要再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咱们就父子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帝道,“朕还是皇子之时,便娶了你母亲,朕曾许诺她,将来登基,必封她为后,立我们的孩子为太子。只可惜她红颜薄命,没活到那个时候。但朕也没有食言,朕立了你为太子,追封了她,至今也没有再立后。”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朕也不是什么圣人,朕从来没有空置后宫的想法。朕后宫里的那些妃子,有些是令朕愉悦舒心之人,有些是维系前朝关系所用之人。贵妃便是后者,她的兄长为国捐躯,本家中再无男丁,朕收她入宫,也是免得臣僚寒心。她后来给朕生了康王,这孩子颇有些他舅舅的风范,从小便爱舞刀弄棒,朕见了,不免感慨万分。”
太子轻声道:“军武之道,皇弟确实比儿臣优秀。”
“朕的儿子,合该优秀,你亦如此。从小,太傅就说你读书读得好,策论写得也好,政事分析得头头是道,为人更是温润谦和,有君子风范,将来必是一代明君。但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皇帝说,“带你去春猎,你连只兔子都不敢杀,那将来有人犯了错,你是不是连个人也不敢杀?”
“父皇教训得是。”
“朕固然失望,但朕想着你或许是从小没有母亲,无人教导,不像康王那般,出身于军武世家,受他母妃熏陶,行事也利落果决。你虽有缺点,但年纪还小,缺乏历练,以后自然会慢慢锻炼起来,朕从来就没打算换过太子。”
太子沉默了一下,问:“父皇说让儿臣不要再说虚言,那儿臣若说实话,父皇会生气吗?”
“你且说来,朕不生气。”
太子低着头道:“可父皇对皇弟颇为看重,朝中人尽皆知。或许父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喜爱自己的孩子,可在那些有心之人的眼中,这或许就成了父皇的某种隐喻。”
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如此大逆不道,本以为一辈子不会有机会说了,没想到今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说出来后,像一块沉积多年的石头终于粉碎瓦解,他心中顿时松快了许多,连皇帝的回答,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你说得对。”皇帝的目光望向远方,似是回忆,“他毕竟是朕的儿子,从小会讨人欢心,朕对他有一些偏爱,自然不想亏待他。但你若说朕对他的想法毫无察觉吗,那倒也不是。只是他若不付诸实践,朕难道还能给他先安上一个罪名吗?”
有野心,并不是一个皇子的错。
太子不强势,而康王又恰好有那么点本事,他生了不该有的欲望,无可厚非。
“而且朕发现,自从康王开始有了苗头之后,你也有了危机感,你也开始为了稳固自己的太子之位而竭尽所能。”皇帝叹道,“说朕放任不管也好,说朕是故意磨炼你也罢,说朕是纵容康王也行,总而言之,由于朕各方面的私心,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也是朕大意了,朕本以为,兄弟相争,无非就是那些官场上的套路,朕没有想到,康王竟然胆大至此,会拉那么多无辜百姓下水。”
得到实证后,他对康王失望透顶。但残存的父爱让他想给康王最后一个机会,如果康王意识到不妙,主动找他认错,那他可以酌情减少对他的惩罚——至少不必在早朝上那般难看,让事情落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不管怎么说,这事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让朕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狠劲。”皇帝面露欣慰,“哪怕斩的并不是陇定县县令本人,而是一个死囚,你有这样的急智和稳住大局的本领,已经很不错了。”
太子抿了抿嘴唇:“这些主意也不全是儿臣一人想出,亦有他人的功劳。”
“会给自己挑人,也是一种本事。而让这些优秀的人心甘情愿为自己效力,更是本事中的本事。”皇帝道,“就比如卫云章,让他当康王的人,他恐怕也不愿意。他选择你,说明你值得。”
“既然如此,父皇又为何还要让纪空明对崔令宜下手呢?”太子问道,“他对儿臣帮助颇多,如今他的夫人惨遭父皇麾下不良人毒手,叫儿臣如何面对他?”
“发号施令的又不是你,你有何不敢面对他的。”皇帝说道,“更何况,朕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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